李家莊工地上一片熱火朝天的時候,在離此以西四十里地的北窯鎮上某間茶鋪裡,卻有一夥人心急如焚。爲首這人方臉闊鼻,目露兇光,重重地將茶碗摜到桌上:“李毛仔,老子在此等了一天一夜,爲何還無消息?”
被稱作李毛仔的年輕後生連忙應道:“廖老大,想是莊上出了什麼變故,耽擱了他們回來的行程。”
“耽擱他們的行程是小事,耽擱老子的行程是大事!”廖老大盯着李毛仔道:“這李家莊可是你小子鼓動大夥兒來的,老子手下這兩千多弟兄都是從清遠、從化帶過來的,一天的吃喝拉撒就得好幾百兩銀子,要是有什麼變故,這錢就得你來補上了!”
“廖老大不必擔心,那李家莊上的壯丁團練,大多都被李繼峰這個老傢伙帶去了廣州,莊上的丁口不過四五百人而已,如何幹得過如狼似虎的兄弟們?再說還有韶州府、肇慶府和惠州府的同道兄弟幫手,打下這小小的李家莊肯定是手到擒來啊!”李毛仔趕緊辯解道:“就算派去李家莊探聽虛實那幾個人趕不回來,就憑廖老大的實力,這李家莊也能照打不誤!”
那廖老大聽了這番吹捧之後心情似乎稍微好了一點,哼了一聲道:“最好是如你所說,要是有什麼岔子,老子第一個就把你先砍了祭旗!”
這個廖老大便是天啓三年在廣州府從化縣聚衆鬧事的匪首之一廖大鼻,他原本只是個燒炭工,因爲與工頭起了衝突,一怒殺人,然後索性便糾結一幫亡命徒落草爲寇。在這幾年中雖然也被官府派兵剿過好幾次,但廖大鼻帶着部屬一直在從化、增城、龍門、清遠等縣打游擊,隨着廣東省內年年災害不斷,官府的剿匪力度也越來越弱,而廖大鼻這樣的土匪流寇卻是越打越多。
從天啓四年開始,廖大鼻便帶着手下的匪幫在廣東境內四處劫掠,專挑那種遠離城鎮的村寨下手,幾年下來,他已經成了廣東綠林中聞名遐邇的人物。不過以前廖大鼻一向只在廣州城以北的地區活動,這還是第一次南下做買賣,而且動手的地方距離廣州城並不算太遠,因此廖大鼻也沒像以前那樣直接聚衆攻打,而是讓部下小心翼翼地分批潛入附近地區,還派了人手去李家莊打探消息。
之所以廖大鼻會繞過廣州城,特地跑到南邊來動手,就不得不提到這個李毛仔了。這個李毛仔原本就是出身於李家莊,也算是李氏旁支的血脈,不過因爲他從小就好吃懶做,又喜歡偷雞摸狗,在李家莊的名聲並不好。早幾個月的時候,李毛仔想摸進宗祠銀庫中撈點外快,結果被當場抓獲,幾個長老商量之後便將他開除了李氏籍貫,打了一頓之後扔到莊外,並勒令他離開此地不得再回來。
懷恨在心的李毛仔在外面漂泊了一段時間之後,陰差陽錯地就混進了廖大鼻的土匪隊伍裡,在親自參與了幾次洗劫村寨的行動之後,李毛仔認爲自己報仇的機會已經來了。
李毛仔找到廖大鼻,建議他率衆攻打位於番禺的李家莊,理由也很簡單,因爲李家莊的銀庫中存放着李家多年經營所得的積蓄——照李毛仔的說法,估計不會少於五十萬兩銀子。
換作別家,廖大鼻未必會信,但如果對象是李家莊的話,那倒是有幾分可信度。“福瑞豐”在廣東省內開有多家分號,生意之大是衆人皆知的事情,加之近期大量出售市面上非常緊俏的海漢貨,賺得盆滿鉢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廖大鼻的部下去年曾經在清遠洗劫過“福瑞豐”的一家分號,收穫的現銀就有兩千兩之多,如果是“福瑞豐”的宗族銀庫所在,那存有幾十萬兩銀子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而李毛仔的出身,也爲他的說法增加了不少可信度。他在李家莊生活了二十多年,對於李家莊裡裡外外的狀況一清二楚,廖大鼻對他再三盤問細節之後,可以確定他所說的情況基本屬實,因而對李家莊這塊肥肉便動了心。
李家莊所在的番禺縣雖然並非廖大鼻的主要活動區域,但想到有幾十萬兩銀子放在那裡等着自己去取,廖大鼻就覺得難以忍受這種誘惑。他起事至今已經有幾年時間,手下也有了兩千多人,論實力也算是一方豪強。但人多了之後費用也隨之增加,要保持戰鬥力那也是得拿錢去養的,幾千張嘴要吃飯要穿衣要武裝,這花費可不是小數目,而打劫村寨雖然容易得手,但收穫跟風險是成正比的,洗劫一個村子往往收穫很有限,多半就只能搶些糧草回來,而這又是消耗得最快的物資,搶幾千斤糧食回來幾天就吃完了。
廖大鼻早就已經在物色更高級的目標,只是實力所限,攻打縣城這種事他暫時還是不敢做的,只能將眼光放在一些較爲富庶的莊園寨堡上,而李毛仔的提議正好就給了他一個合適的下手的目標。
照李毛仔的說法,李家莊的團練現在已經被“福瑞豐”的老闆帶去了廣州城,當地現有的防衛措施極其薄弱。但考慮到異地作戰的種種不確定因素,外粗內細的廖大鼻還是決定給同道們發邀請函,一起出兵攻打李家莊。廖大鼻與其他幾股勢力商定,得手之後,主事的廖大鼻一夥分得全部錢財的一半,其他勢力則瓜分剩下的另外一半。
爲了確保能夠萬無一失,廖大鼻還提前幾天便派出數名探子,喬裝打扮之後潛入李家莊打探消息,但昨天便已經到了約定的返回時間,幾個探子卻統統沒有出現在北窖鎮,這一異常情況讓廖大鼻微微有些不安。但事情都已經走到現在這一步了,總不可能這麼遠過來一趟,什麼都沒幹就把隊伍又拉回老家去吧?前幾天雖然在順德縣攻破了一處村子,但繳獲的那點糧草財物實在太少,完全抵不過這次行動的消耗,不把這李家莊拿下來,廖大鼻如何能甘心退走?
廖大鼻思前想後考慮了半晌,最後作出決定,仍然照之前約定的計劃,兩天之後向李家莊發起進攻。就算對方已經有所警覺,廖大鼻認爲自己仍可以憑藉兵力的優勢拿下這個莊子。以現在已經約定的幾家勢力,總兵力已經超過四千,就算要攻打縣城都夠了,打這麼一個丁口不過幾百的小莊子難道還會有什麼岔子?
大明崇禎元年四月廿三日,1628年五月二十六日,廣州府番禺縣李家莊。前幾日分頭派出去的偵查人員已經陸續返回莊上,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最近幾日在李家莊以北、以南數十里處都有大量身份不明人員在進行集結,根據作戰指揮部的判斷,土匪勢力向李家莊發起進攻,應該便是最近一兩天的事情了。蕭良作爲本地最高指揮官,也已經下達了進入一級戰備狀態的命令。
一大早李家的下人們便送來了熱騰騰的早餐,有米粥和油餅,作戰人員在吃過早飯之後,便開始陸續進入到防禦位置。李家莊莊內最高的建築,李繼峰家三層樓高的房頂上,佈置了專門的瞭望哨,從這個制高點利用望遠鏡,可以將李家莊附近方圓七八里之內的狀況一覽無餘。
進入作戰位置的民兵們在班長的命令下,開始最後一次檢查武器。炮兵們也掀掉了一直蓋在炮位上的油布,露出了黑黝黝的大殺器。本地的民衆則是按照指揮部的要求,分別組織了輜重隊和救護隊,準備好了運送作戰物資的小推車和輸送傷員的擔架,在莊內集結待命。
停靠在沙灣水道邊的“探索號”天亮前便已經悄然離開,它並不是要避開這場戰鬥,而是要巡視李家莊周邊的沙灣水道和珠江,防止對手從意想不到的位置發起大規模的渡江攻勢——儘管土匪能夠組織起這種攻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指揮部認爲還是要防患於未然。
上午約莫十點,瞭望哨發現東北方向大概七八里開外的地方,出現了約莫在千人規模的隊伍,朝着李家莊行進而來。大約十分鐘之後,西邊相同距離上出現了另一支人數更多的隊伍,行進的方向同樣也是李家莊。
“對手出現了!”蕭良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一點畏懼的神情都沒有,反倒是滿滿的興奮:“發電報給駐廣辦和我們的援軍,告知他們敵人已經出現,我方進入戰鬥狀態。”
“援軍至少還得有一天以上的時間才能趕到這裡。”陳一鑫應道:“昨晚聯絡的時候,他們距離大萬山島都還有三四十海里航程,看樣子是趕不上這一仗了。”
“少點人分功勞也不見得是壞事。”蕭良拿起桌上的軍帽戴到頭上:“輪到我們表演的時候了,打個漂亮仗吧!”
“那必須的!”陳一鑫也整了整自己的軍服,然後大步走出了指揮部。
按照兩人商量好的分工,李家莊北邊由陳一鑫帶領的海漢民團四連作爲防守主力,而蕭良則是帶着隸屬駐廣辦的一個排民兵,與李家民團協同防禦極有可能是對手主攻方向的西側。至於東面和南面因爲地形並不適合攻方展開隊伍,只佈置了少量武裝人員作爲觀察哨,防止對方的零星偷襲。
相比海漢軍官們的輕鬆自信,李家父子此時卻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坐立不安。雖然他們都很清楚海漢軍隊的實力遠遠在土匪流寇之上,但事到臨頭還是有些難以抑制的慌張情緒。
即便是老成的李繼峰也忍不住再次開口問道:“老三,海漢這幫人的戰力,真是如你所說的那般強悍吧?”
李奈苦笑道:“爹,這話你今天已經問了八次了!”
“哦?是嗎?爲父只是想確認一下罷了……”李繼峰也自覺有點失態,打了個哈哈把話帶過去。
“爹,有海漢民團在此,那些土匪流寇絕無可能討得了便宜!”李奈對於海漢民團的信心顯然要比他老爹多得多。
李奈雖然沒有親赴安南目睹海漢民團在正規戰場上的表現,但週年慶時舉行的兩棲登陸實彈軍演卻給他留下了極爲深刻的印象。以海漢武器的殺傷力和海漢民團的作戰能力,李奈不認爲烏合之衆的流寇能夠在正面戰場上抗衡海漢民團的火力打擊——哪怕雙方的兵力相差了十倍,也無法改變這一局面。
“如此甚好!”李繼峰在屋裡踱了幾個來回,便聽賀強在門外報告道:“老爺,海漢軍官都出發了!”
李繼峰快步走到門口問道:“賊人出現了?”
“大概是出現了,剛纔蕭中尉和陳中尉已經離開指揮部,分頭去了北邊和西邊。”賀強躬身應道。
“那必定是賊人現身了!”李繼峰也跨出了門口:“老三,快隨我去陣前觀戰!”
“老爹你可小心點!”李奈見狀連忙追了出去。
相比以逸待勞的防禦一方,長途跋涉而來的進攻方顯然就沒那麼輕鬆了。李毛仔摸摸空蕩蕩的肚子,只能把手裡的長槍當作柺杖杵着前行,以求節省一點體力。
爲了不在事前露出痕跡讓目標警覺,廖大鼻這一路人馬昨晚在距離李家莊大約十五里地的一處野地宿營,天當被地當牀混了一夜,早上起來很多人都是腰痠背疼。而早飯也是寒酸得緊,野菜粥清得幾乎能照出人影來,每個人才分一小碟連墊底都不夠,李毛仔拿着往嘴裡一倒就沒了。
這其實也不是廖大鼻吝嗇,實在是糧草不濟,不得已而爲之。他們半個月之前從清遠出發,向西繞了個弧度避開廣州城,行程四百多裡,帶的幾千斤糧草早就吃完了。如果不是一路上劫了幾個村莊,弄了些糧草,這支隊伍沒等打下李家莊恐怕就得要去討飯爲生了。
當然了,另外幾支來自惠州府、韶州府和肇慶府的土匪隊伍比他們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幾百上千人的隊伍要跨州跨府的行軍打仗,對於這些草莽出身的傢伙來說實在是太複雜的任務。食宿安排、糧草調配、行軍路線的確定、行軍過程中的前後聯絡……當這些土匪們踏上征途的時候,才知道想要征戰天下遠遠不是守着山頭打劫過路客商那麼簡單。僅僅只是幾百裡的行軍路線,便已經磨掉了這些土匪隊伍至少三分之一的戰鬥力。
不過土匪們自然會把自己在途中所受的苦難,全都記在了這次的目標頭上,等攻破這個莊子之後,那必須得搶個夠本才行。因此雖然隊伍中抱怨聲不斷,卻沒有任何一人停下腳步,一邊罵罵咧咧一邊紅着眼睛繼續朝着目的地前進。
但李毛仔的心裡卻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安,昨晚宿營的地方其實就已經是李家莊的勢力範圍了,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出發之後應該就能看到李家莊的人到附近的田地中勞作,然而一路行來卻是一片沒有人煙的田野,往日在田間勞作的農人竟然全都不見了蹤影。距離李家莊還有五六裡地了,然而前些天派去莊裡打探消息的人卻仍是一個都沒有出現,李毛仔不禁猜測這些人是不是被李家發現之後抓起來了。如果真是被抓起來了,那李家莊上豈不是早就有了準備?
想到這點,李毛仔決定要去提醒廖大鼻小心一點,免得中了廖大鼻的圈套。騎在一匹騸馬上的廖大鼻聽了李毛仔的彙報之後,冷笑着應道:“你以爲老子沒發現不對嗎?幾百戶人的莊子,方圓十里內連個活人都看不到,這不是活見鬼就是人家早有防備了!你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李家莊上沒有壯丁團練,等下你小子就去帶頭衝陣!”
李毛仔很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心中暗自後悔自己多嘴,發現不對勁早早地躲到一邊就好,幹嘛去出這個頭,讓廖大鼻把怨氣轉移到自己頭上。要是李家莊已經得到了消息,那李家民團多半就埋伏在莊裡等着這幫土匪前去攻打。廖大鼻不知道李家民團的厲害,李毛仔可是親眼見識過的——清一色的海漢火繩槍,配備很可能比大明官軍還好,而且訓練他們的教官也是從瓊州島那邊的海漢人大本營派過來的,學的全是海漢人的戰法,據說十分厲害。莫說這廖大鼻帶的土匪,就算是官軍來了,恐怕也很難討得了好去。
這幫子土匪連弓箭都沒有幾支,如何應對殺人於百步之外的火繩槍?還要對着民團的火槍衝陣,那不是閒自己死得不夠快?李毛仔心裡暗自盤算利弊,默默考慮該如何避開這場禍事。
按照幾股土匪勢力事前的約定,廖大鼻和來自肇慶府的一股土匪合力攻打西側,而韶州府的賴丁髻和惠州府的張唯衝,則是負責攻打莊子的北面。除此之外,還有從南面新會縣來的一支水匪,他們乘船由南而來,從沙灣水道一側向李家莊南面發動攻勢。而唯一空出來的李家莊東面不遠便是珠江,就算李家莊的人往外面逃也逃不了太遠。能在這次的攻勢中聯合多股勢力用上這圍三闕一的戰術,廖大鼻自認已經達到了個人征戰史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