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爭鬥並不僅僅只是日本海商與東印度公司住臺灣辦事處之間的衝突,其背後所隱藏的利益爭奪纔是關鍵。因爲大明對日貿易禁令,日本人想買中國貨很難直接從中國的貿易口岸買到,就只能繞個大彎從二道販子荷蘭人手裡買,免不了會被重重地敲竹槓,對此日本人心裡肯定是有相當大的怨忿。而荷蘭人對於來臺的日本商人從來不交稅也相當不滿,在此之前就有日本商人因拒絕納稅而被荷蘭人沒收貨物的先例。
不過對於穿越集團來說,這兩家之間的衝突卻是一個可以加以利用的時機。只是由於自身海運能力的限制,目前穿越集團還沒有足夠的能力把手伸到臺灣海峽乃至日本方向,所以這個大好的機會就只能先便宜了許心素了。
原本三方之中,荷蘭是中間商,日本和大明需要通過荷蘭人來進行貿易。而這下日本跟荷蘭翻臉之後,可以說日本市場上就會出現一個極大的空白,誰先下手,誰就得利。日本人今後幾年中想要購買到大明的貨物,那幾乎唯一的解決途徑就是跟許心素合作了。大明雖然有對日貿易禁令,但這禁令可管不住以海盜、走私起家的許心素,只要他願意做,福建沿岸有的是地方可以用來與日本商人進行私下交易。
許心素現在壟斷了大明與荷蘭人的貿易,如果再把控住與日本的貿易關係,那可就真是大步奔着“富可敵國”這個目標去了。按原本歷史從1628年至1632年,日本與荷蘭之間的貿易會中斷近四年之久,只要操控得好,這足以讓許心素從中賺出好幾座金山銀山了。
當然了,執委會也絕對不會放任許心素一家坐大,等自身的海上力量逐步充實起來之後,海漢介入東北亞航線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至於日後是不是會因爲利益衝突而招來許心素反噬的這種可能性,執委會倒並不是特別擔心——屆時許心素的部屬應該已經大量裝備了海漢出產的武器,穿越集團在彈藥供應和維護保養上就足以卡住對方脖子,更別說武器本身在性能上就存在的巨大代差了。
寧崎沒有把話完全說透,搞得董煙雲也有些雲裡霧裡。不過他好歹也在許心素身邊當差多年,雖然沒去過日本,但對日本商人與荷蘭東印度公司之間的齷蹉還是很清楚的,既然東印度公司關押了日本商人,那這事鬧大之後會有什麼後果,董煙雲也能推測出幾分。只是他實在想不通,發生在大員島上的事情,這偏居於瓊州島南隅的海漢人是怎麼得到的消息。
如果是別人說出這種沒頭沒尾的話,董煙雲恐怕聽都不會聽完就直接嗤之以鼻了。日本跟東印度公司每年的交易額都在百萬兩上下,這麼大的生意,雙方一直都很小心地維護着,就算是許心素都一直沒有太好的插手方法,否則早就直接把生絲販去日本賣高價了。大明、日本、東印度公司這三方之間的利益糾葛複雜至極,又豈是局外人能夠妄加評論的?
不過說這話的是海漢人中的高層人員,那就要另當別論了。這可不僅僅只是因爲現在福建方面有求於海漢人,對於海漢人的意見要給予足夠的重視,更爲重要的是,在來勝利港之前,董煙雲在廣州也聽到了某些讓人震驚的傳聞。
據說在天啓帝駕崩、崇禎帝登基之前,海漢人便給了“福瑞豐”李家某些提示,讓李家與廣東本地的閹黨劃清界線。這種傳言的可靠度本來不足採信,但在最近幾個月全國範圍內閹黨清查當中,廣州也有不少商人因爲過去與閹黨來往密切而被拖下水,在當地官場交遊廣泛的“福瑞豐”卻神奇地逃過了一劫,這中間的玄機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瞭。
董煙雲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如果僅僅只是停留在市井傳言的程度,他還未必會在意。不過“福瑞豐”方面也一直沒有在任何場合對這類傳言做過任何形式的澄清,反倒是在近期做了一件讓董煙雲看不懂的事情——李家的三公子李奈在某間酒樓跟兩廣總督李逢節的大公子因爲小事起了糾紛,據說差點就動了手。而事後“福瑞豐”這邊並沒有任何的善後措施,既沒有明面上的賠禮道歉,也沒有私底下託人說和,似乎毫不擔心就此得罪了總督大人。
李逢節的大公子是誰,董煙雲不認識,但李奈他卻是見過的——他兩次造訪駐廣辦,都見到了這位據說與海漢人來往甚密的李三公子與海漢人談笑風生。雖然沒有直接接觸,董煙雲也知道這位李三公子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而且周遊過不少地方,不管文化水平還是思想見識都非同一般,像他這種在廣州城小有名氣的富二代,怎麼可能那麼不明智地得罪了兩廣地區一把手的大公子?
鑑於“福瑞豐”在此之前所交惡的一些本地官員紛紛在閹黨清查中落馬,董煙雲認爲李奈的行動極有可能是有意而爲之——故意製造出這麼一起事端,以表明自家與兩廣總督李逢節並非一路人。這種行爲非常危險,幾近作死,如果李逢節能在這位子上再待個一年半載,“福瑞豐”這邊鐵定日子不好過。就算李逢節一時拿不住“福瑞豐”什麼大的把柄,但好歹也是兩廣總督、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這麼多職位在身,總會找到其他招數來慢慢耗死“福瑞豐”。
可如果李逢節真在近期就倒了,那“福瑞豐”可就又一次賭對了。這種情況並非不可能,最近這幾年,兩廣總督可是如同走馬燈一般,輪換速度之快堪稱史上少見。這個節奏是從陳邦瞻在天啓四年將位子交給胡應臺開始,接着當年胡應臺就被何士晉接任,而何士晉也沒坐太久,天啓五年又把位子交給了商周祚。商周祚上臺第二年又升了兵部尚書,卻在當年就請求退休,放棄了身上的所有公職,於是天啓六年便由現在在位的李逢節接任。
四年時間四任總督,誰都不敢打包票這李逢節能在兩廣總督的職位上坐多久,說不定新帝頭腦一熱,哪一天撤他職位的聖旨就會降臨廣州。但問題是沒人敢拿自己身家去賭這個,而“福瑞豐”卻這麼做了,董煙雲認爲這其中肯定有某種自己所不知的理由。而依照“福瑞豐”李三公子與海漢人的親密程度來看,董煙雲不得不承認傳聞中海漢人對“福瑞豐”仙人指路的說法其實還是有一定的可信度。
不過那些終究都是廣東的事,許心素的產業幾乎都在福建,兩廣總督換不換人,影響不到許心素的家業,但日本跟東印度公司若是起了衝突,那就真的跟許心素有切身的利益關係了。如果要改變與日本、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貿易關係,那麼很多事情越早準備就越好,而且這種準備工作肯定是要冒一些風險的,如果海漢人說的情況是真,那的確有機會大賺特賺,如果是胡謅一氣,那可就真把許心素給坑苦了。
出於慎重考慮,董煙雲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再打聽一點內幕消息,至少要讓自己確信這個姓寧的傢伙不是在隨意忽悠自己才行。董煙雲斟酌了一下才道:“在下在廣州的時候,曾聽說‘福瑞豐’也得到了貴方對當下局勢的頗多指點,不知是真是假?”
“沒錯,是有這事。”寧崎對此毫不掩飾,當神棍就得有神棍的樣子才行:“要不是我們給李家提前指路,‘福瑞豐’估計現在早就被錦衣衛給抄了。”
董煙雲沒想到寧崎回答得如此直接,頓時嚇了一跳,試探着問道:“那不知近日‘福瑞豐’的李三公子跟兩廣總督的大公子起了衝突一事,貴方怎麼看?”
“什麼起了衝突,就是我們讓他去做的。”寧崎很爽快地承認了這個事實:“李逢節沒幾天官好做了,還貼他幹嘛?早點鬧翻了好,免得下任總督上了還以爲“福瑞豐”是跟李逢節一頭的!”
“竟有此事?不知寧先生是從何得知?”董煙雲對於寧崎的說法簡直不知該作何反應纔好。
“天機!”寧崎一本正經地伸手指往天上指了指:“有些事,知道個大概就好,不能知道得太細,容易出事。”
董煙雲道:“何以爲證?”
寧崎嘆口氣道:“我就特別不喜歡閣下這種刨根問底的人……好吧,我如果不說點什麼,估計你也信不了,那就說說李逢節李大人的繼任者吧!”
旁邊陶東來強忍住笑意配合道:“老寧,你這樣連續泄漏天機,難道不怕遭天譴?”
寧崎嘆口氣道:“那也沒辦法啊,這是爲了集體的利益,犧牲我個人也值了!”
董煙雲一聽這是有乾貨了,趕緊屏氣凝神聽寧崎泄漏天機。
“李逢節數月之內就會下課……不對,是罷免。”寧崎乾咳了一聲道:“接任他的人嘛,是以前任過廣東巡按御史的王尊德王大人。”
“不對不對!”董煙雲連連搖頭道:“你要是說別人也就罷了,但在下有一個同鄉便是這位王大人家中僕役,在下對他可是略知一二!萬曆年間他的確是任過廣東巡按御史,在天啓五年還做過廣西巡撫。幾個月之前還被先帝任命過兵部右侍郎,但沒當幾天就被罷免了,現在正賦閒在家,怎麼可能突然出來接任兩廣總督這種職位?”
寧崎搖頭道:“董先生,你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天啓帝用的那些人,你看現在還有多少能在位子上坐得好好的?天啓帝罷免的人,崇禎帝難道就不能用?”
董煙雲雖然是個走私商人出身,但心目中對皇權的敬畏還是有的,肯定不敢像寧崎這樣妄議皇帝的做法,當下只是連連搖頭,覺得這些海漢人真是出言無狀,卻講不出什麼反對的言論。
寧崎笑了笑,進一步劇透道:“這位接任的王大人也不是說就能一步到位,崇禎帝很快就會重新啓用他,出任刑部右侍郎,不信你等着看就是了。半年之內,崇禎帝就會任命他當兩廣總督,另外還兼任廣東巡撫。要想經營關係,現在就趁早燒冷竈,別到時候說我沒提醒過你。”
董煙雲驚訝地張大了嘴,半晌才喃喃道:“所以‘福瑞豐’那位李三公子就是聽信了你們的話,纔有此舉動?”
“你以爲李家的人都瘋了麼?過幾個月等李繼峰成了新任兩廣總督的座上客,你就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瘋了。”寧崎很平靜地說道:“兩廣總督一定會換人,日本跟紅毛人之間一定會出大沖突,這兩件事你回去之後,可以轉述給你家主人。反正結果很快就能看到,驗證起來也不需要太久。我希望在那之後,不管是閣下還是許大官人,都不要再有任何質疑我方決定的想法出現。”
董煙雲此時由於接受的信息量太大,腦子已經快要宕機了。等他昏昏沉沉地告辭離開之後,陶東來才笑道:“寧崎,你這傢伙是打算要走神棍路線了?”
寧崎笑道:“當神棍就算了,有悖於我在學生心目中大教育家的形象。適當的劇透還是可以用用的,施耐德在廣州搞劇透收效很不錯,我看這個辦法以後都可以有針對性地進行使用,你說這事驗證之後,許心素難道還有膽子質疑我們所作的決定嗎?”
“就算他不會全信,那起碼也能增加我們的威信。”顏楚傑接話道。剛纔寧崎忽悠董煙雲的時候,他也是在旁邊憋得不行,如果不是寧崎瞅空子瞪了他幾眼,恐怕早就笑出聲了。
陶東來收起笑容總結道:“船匠、蠶種、銅,最重要的三樣東西基本都已經談定了,接下來就是等着實施了。不過福建的確隔得太遠了些,這一去一來,等他們組織好我們所需的東西再來勝利港,至少又是一兩個月的時間了。日本那邊的週期估計更長,半年之內能有日本的銅運過來就算不錯了。”
“那這次到底要不要賣軍火給他們?”顏楚傑也把話題回到了正事上。
“賣,但還是要限量。槍可以多賣一些,火炮少賣。”陶東來對此已經有了相應的銷售策略:“許心素是守城的一方,炮要是賣得太多,‘十八芝’可就完全沒法繼續打下去了。”
“不過這傢伙帶了三十萬兩銀子過來,也不能輕易就放跑了他。”寧崎摸着下巴道:“要不,明天給他單獨搞個專場產品推介會?”
“這個可以有。”陶東來點點頭道:“雖然我們現在產能不足,不過可以先賣一些樣品到福建,打打知名度,先把我們海漢商品的存在感刷出來再說。”
接下來的兩天中,除了在執委會的安排之下參觀勝利港的一系列基建工程之外,董煙雲也通過商務部門專門爲他準備的產品推介會訂購了不少海漢商品。這些東西他大多都已經在廣州市面上以及駐廣辦的產品名冊上見到過,甚至有一些玻璃文具在漳州的時候就已經看到有商家發售。不過勝利港的產地出貨價,的確要比廣州低了一大截,而且可以挑選的貨物品種要比廣州豐富得多——廣州那邊很多東西一上市就會迅速銷售一空,長期都處於有市無價的斷貨狀態。至於福建就更不用說了,基本就只有零星的海漢貨物能夠販運過來,到目前爲止也只是少數社會高層人士的收藏品而已,海漢商品的名聲也遠遠不及廣州那麼響亮。
但董煙雲是老商人了,物以稀爲貴這個道理他是很明白的,這些東西即便在福建沒有太大名氣,但販運回去之後的銷售狀況卻肯定會極爲火爆。能在廣州市面上造成流行風潮的商品,要在福建複製一次過程也並不算難,海漢商品的火爆狀況是如何在廣州炒作起來的,他早就已經在當地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董煙雲甚至完全能夠現在就腦補出這些海漢商品運回福建之後受到瘋搶的場面——漳州、泉州、福州這幾個州府的有錢人真的不要太多,像玻璃製品之類的東西,他們真的會拿出同等重量的銀子來購買。
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這次從勝利港採購到的兩百支火繩槍和兩門海漢炮。雖然數量的確少了一點,但至少不是空手而歸,董煙雲回去之後也能夠向自己主家交差了。至於下次再來勝利港的時候能夠買到多少軍火,海漢人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那得視他下次能從福建帶來多少有用的東西而定。
除此之外,董煙雲也不能免俗地在勝利港圈了一塊地,並預付了兩年的土地使用金。雖然這事是他自作主張,但在看到諸多大陸商家都在這裡投資圈地興建商棧之後,董煙雲相信自己的決定也能得到許心素的認可。當然最重要的是,這裡的進港航道兩邊所修築的密密麻麻的炮臺,讓人非常有安全感,董煙雲甚至覺得哪怕是“十八芝”的船隊到了這裡,恐怕也討不了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