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期的大明海商當中,唯一擁有官方許可,能夠跟荷蘭人做外貿生意的人就是許心素。從1626年許心素接受招安拿到官方身份開始,荷蘭東印度公司與大明的所有生意都被許心素所壟斷,其中的利益之大可想而知。荷蘭人如果不通過許心素的渠道,幾乎連一根蠶絲都別想從大明買到,這種壟斷經營自然也就引來了別人的眼紅——例如早就盯着漳州泉州的“十八芝”海盜集團。
僅僅是每年從福建沿海運往臺灣與荷蘭人交易的生絲,總金額就以十萬兩計,這種大買賣要是沒招來爭搶纔是怪事。“十八芝”拼命攻打許心素的地盤,最終目的也就是爲了要壟斷福建沿海港口的對外貿易權。而在原本的歷史上,鄭芝龍在打敗許心素,控制了福建沿海之後,也是選擇了與前人相同的道路,迅速接受明朝招安,拿到官方身份之後繼續壟斷對外海上貿易。
靠着這種壟斷經營,許心素積累下了龐大的身家,說他富可敵國可能有點誇張,但其擁有的財富肯定是遠遠超過現在的穿越集團——說不定比被內戰拖得要死不活的北越政權還富裕一些。幾十萬兩現銀,事前也沒打聲招呼,直接就用船運過來了,這作派真是穿越衆之前從未見過的土豪。
海漢一方三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陶東來便開口道:“董先生,關於軍火貿易的事宜,我想駐廣辦已經跟你作過詳細的說明了。我們出口的軍火,並不是拿着銀子來就可以隨便買到的。”
董煙雲點點頭道:“在下來之前也瞭解過了,本地交易需將現銀先換成貴方錢莊所發之銀票,這個沒有問題,稍後自會派人去辦理此事。”
“你誤會了,不是這個問題。”陶東來搖頭道:“我們出口武器是有諸多限制的。賣給誰,賣多少,這都是必須經過集體討論之後才能決定。董先生,我這樣說吧,你們通過‘福瑞豐’所買到的武器,基本就是我們能夠出售給你們的數量了。”
這個董煙雲腦子也轉得不慢,立刻便道:“這麼說貴方是特意將這些武器賣到我們手上?”
“沒錯。”陶東來點點頭並不否認對方的猜測:“我們知道在此之前‘十八芝’把你們壓制得很慘,如果不是中左所還有堡壘可守,恐怕漳州外海早就被‘十八芝’給佔了。我們並不希望福建沿海地區被‘十八芝’這樣的海盜團伙所控制,所以選擇了出售武器這種方式對你們進行一些援助。”
“貴方既然願意提供援助,可爲何又要對武器售賣加以限制?在下帶來的可都是成色十足的現銀,三位大可派人前去船上查驗真假!”董煙雲快要被陶東來這繞來繞去的說法給弄糊塗了,他想來想去也只能認爲問題可能是出在錢上面:“若貴方認爲價格有商榷之處,那也可以提出條件慢慢商議。”
沒貨、限量,這類藉口在董煙雲來看,應該都是海漢人試圖擡高武器售價的花招,在來之前他就已經有所準備了。海漢人如果想敲敲竹槓,這倒是沒什麼大不了的,現在花出去採購武器的錢,在打敗“十八芝”以後都能很快賺回來。不過從之前和駐廣辦的接觸來看,要想讓海漢人開這個口子,似乎並不是那麼容易辦到的事情——駐廣辦推說必須由勝利港這邊作出決定,而到了勝利港之後似乎也沒有找到解開問題的方法。
果然陶東來立刻搖頭道:“不是價格高低的問題……主要是因爲我方產能有限,無法在短時間內生產出大量武器進行出售。董先生你即便能拿出金山銀山,我們也沒有辦法。”
陶東來自然不可能把執委會試圖通過武器輸出量來控制福建戰局的真相說出來,而遠在福建的許心素也絕不會想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小海港裡,居然有一羣人早就在悄悄算計自己和“十八芝”。真相不能說,那麼最好的藉口就莫過於產能不足。
不過話說回來,陶東來所說的倒也不完全是藉口。北越的遠征結束之後,鄭氏的反應比預計來得更快,爭江戰役的戰果統計都還沒有結束,升龍府的使者便已經趕到前線,向錢天敦表示要增加武器購買量。升龍府計劃在年內訓練並武裝出至少五千人的火器部隊,然後部署到橫山爭江防線。
這就意味着穿越集團剛一開年便拿到了軍火大單,年內至少要向北越出口火繩槍四千支、火炮八十門以上,才能滿足北越的組軍需要。而這中間可能又將涉及一系列的其他交換條件,比如政治條件、軍援合作、移民數量等等,北越方面極有可能會爲了這個大單派出軍方高級將領親自跑一趟勝利港,與海漢高層面對面商討這筆交易的具體事宜。
當然北越方面也沒有忘記向海漢一方提出船隻採購計劃,但勝利港造船廠目前已經出於超負荷運轉狀態,海運部和軍警部的訂單都已經排到了明年,不可能再有精力去接外面的商業訂單了。而海運部唯一能賣的,大概也就只有手頭上的一些船況逐漸下降的二手船而已。但不管怎樣,今年北越政權想要完成這一攬子採購計劃,肯定要準備好大出血了。
董煙雲也沒想到陶東來把話說得這麼死,皺眉道:“在下千里迢迢而來,誠心登門求購,貴方總不至於連一槍一炮都勻不出來吧?”
“倒也不是一點存貨都沒有,只是我們與‘福瑞豐’有獨家代理的協議,不太方便直接向你們出售。”陶東來繼續採取迂迴戰術。
董煙雲臉上露出不快的神色道:“以我家主人在福廣兩省的名望,‘福瑞豐’還不夠格插手你我之間的交易,陶總大可放心!”
董煙雲敢這麼傲氣地蔑視“福瑞豐”,的確也是有底氣的。之前福建方面只能跟“福瑞豐”進行交易,那是因爲沒有找到第一手貨源,受到諸多限制也是沒辦法的事。但如今既然已經找到了生產商,福建方面又豈肯再讓“福瑞豐”從中插手?就算同樣的價格,許心素自然更願意把這錢讓生產商賺去,而不是“福瑞豐”這種純粹靠着倒手來獲取利潤的中間商。
而相比******商許心素,“福瑞豐”的實力的確有點不夠看,論麾下的海船數量,雙方差了十倍不止,雖說許心素比不了東亞海上第一的“十八芝”,但大大小小兩三百條船還是有的。論武裝力量,“福瑞豐”手底下倒是已經有了一支全火繩槍裝備的民團,但許心素麾下可是有幾千掛着明軍招牌的前海盜成員,並且也已經開始逐步裝備海漢出產的火器。論在商界的影響力,那差距就更爲明顯,許心素不但獨攬大明與荷蘭的所有交易,而且還控制了大明與日本之間的部分貿易往來,在受到“十八芝”打擊之前,廣東沿岸其實也有很多地方是屬於許心素的控制範圍。
現在董煙雲就把話挑明瞭,武器貿易這一塊,許心素已經決定把“福瑞豐”踢開一邊,直接跟海漢作交易。如果“福瑞豐”不服,那也可以試試挑戰一下許心素的權威——當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一邊是純粹的商人,而另一邊則是擁有海商、海盜、海軍三重身份的強大武裝勢力,李繼峰只要沒吃錯藥,就還不至於爲了這種事情去找許心素的麻煩。
“這……既然董先生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也算是極有誠意了。”陶東來感覺圈子已經兜得差不多,也是時候該進入正題了。
“那就是有得賣了?那好,貴方有多少我們就買多少!”董煙雲恨不得立刻就敲定武器買賣的事情。
“要買武器可以,但我們也有一些條件,當然了,我先前已經說過,跟武器價格並沒有太直接的關係。”陶東來開始給自己接下來要開出的條件鋪路。
“陶總但說無妨,只要我方能夠辦到之事,都可盡力滿足。”董煙雲急忙催促道。在他看來陶東來這完全只是欲蓋彌彰而已,說是跟錢無關,這真要跟錢無關你兜這麼久的圈子幹嘛?
“我想董先生大概也知道,我們這邊很缺海船……不不不,你不用瞪着我,我們並不是要你們繼續提供海船。”陶東來頓了頓道:“我們希望貴方能在福建代爲招募一批船匠,至於具體的待遇,稍後可以和寧先生詳談。”
作爲這個時代大明統治區內海上貿易最爲發達的沿海省份,福建地區所擁有的海船數目還是相當大的,相應的造船業也比較發達,這個行業的人口基數還是很可觀的。按照執委會在此之前經過各種途徑所瞭解到的一些信息,福建省內從事造船業或者相關行業的人員竟然超過萬人,雖然其中大部分都只是粗通木工的一般勞工,但着實也有不少擁有真本事的船匠。
瓊州島本地的造船業遠不如大陸發達,只有北邊的儋州、瓊州府城有造船廠,去年何夕還曾經去瓊州府城訂製過兩艘海船。不過自從海運部自己開設造船廠之後,執委會便通過各種渠道開始從其他造船機構中挖人,北邊但凡是有點手藝的船匠,已經有八成都搬到了勝利港來。像近在咫尺的崖州,羅升東更是把水寨裡修補戰船的船匠也搜刮一空全送到了勝利港,以至於現在崖州水寨的戰船需要維護修補的時候,也必須到勝利港造船廠排期才行了。
島上的船匠挖得差不多了,執委會自然就把眼光轉移到了大陸上。除了駐廣辦在不斷地進行招收之外,造船業非常發達的福建自然也進入了執委會的視野。造船廠歸化民中的頭號技術員張天貴,就是從福建躲避戰亂逃到廣州之後才被招攬而來,對於福建船匠所具備的技術水平,海運部是非常滿意的。
董煙雲不太明白陶東來的目的,猶豫着問道:“那不知貴方想招收多少船匠?”
“多多益善,我們是長期招收,對人數上不作限制。”寧崎接過了話頭,對於人力資源方面的事務,一向都是由他在負責安排:“凡是願意來勝利港工作的,我們都會給予一定金額的安家費。舉家遷來的,小的讀書,老的贍養,這些我們都會負責。只要有真本事,我們可以保證其收入至少是在大陸的一倍以上。”
事實上遷到勝利港定居的船匠收入遠比寧崎所形容的更高,像張天貴這種水平的船匠,在福建的時候不過每月二三兩銀子的工餉,新船下水時還能拿到一點船東給的紅包,除此之外基本就沒有別的收入了。但在勝利港造船廠,僅僅只是他三級勞工的基本收入,就已經超過十元流通券,休息日加班會給加班費,逢年過節有節日福利,在技術上提出合理化建議還能得到海運部的獎金,實際算下來的收入起碼是在大陸的五倍以上了,而且家人的生活也全部由民政部門安排得妥妥當當,張天貴早就絕了遷回大陸的念頭,準備死心塌地在勝利港幹一輩子了。
“那這招收到船匠的多寡,可否會影響到貴方出售的武器數目?”兜了這麼久的圈子纔開始提條件,董煙雲當然明白對方不是無的放矢,這招船匠的事情恐怕沒有嘴上說說那麼簡單。
果然寧崎點點頭道:“原則上我們還是重質不重量,主要還是看招來船匠的真實技術水平如何。我們現在並不缺勞動力,要的就是懂技術的匠人,所以招攬來的船匠會先經過簡單的技能測試,確認其水平之後,我們纔會給予貴方相應的回饋——比如說每推薦來十名合格的船匠,就可以換到二七式火槍十支,或者是以七折價格採購二七式火炮一門的優惠。”
董煙雲眉梢一抖,對於海漢人所開出的條件忍不住有些震驚。按照福建方面之前從“福瑞豐”手中採買軍火的價格,海漢人爲船匠所付出的代價至少是一人二十兩銀以上,而這還僅僅只是招攬費用,船匠到勝利港之後的待遇是另行計算的。這挖角的力度不可謂不大,董煙雲估計自家老闆很難抵抗住這樣的誘惑。
只聽寧崎繼續補充道:“……爲了保證貴方能夠在招攬過程中盡心盡力,我們會要求每次進行武器採購之前,貴方所招攬的船匠數目達到了一定的水平,並且會跟售賣武器的數目直接掛鉤。”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替你們招到足夠多的船匠,就不會賣武器給我們了?”董煙雲愕然道。
“大概就是這意思,但也不完全。我剛纔已經說了,你們能招來多少合格的船匠,就可以換到同等數目的火繩槍,至少不會讓你們白忙。但如果要大宗採購,那就必須得做得更好才行。”寧崎簡明扼要地說明道:“特別是要買我們這裡出產的火炮,那就必須累積船匠人數到一定的數目才能進行交易!”
“這……這實在有些難爲人了吧!”董煙雲搖頭道:“招百八十個船匠倒是能行,無非是花費一些時間而已。但若是數目大了,這叫我方如何進行?再說我方要採買的軍火也不是小數目,若是每次都需要大量船匠來作爲交換條件,這買賣可沒法做了!”
海漢這邊早就料到了可能會出現的問題,董煙雲話音剛落,陶東來便接過話頭道:“所以出了招攬船匠的計劃之外,我們還爲貴方準備了其他折衷的處理辦法。”
“哦?願聞其詳!”董煙雲趕緊追問道。
招攬船匠的確不難,許心素控制地區內的船匠起碼就有一兩千,要勻一些給海漢人用來交換武器也未嘗不可。但董煙雲也不是蠢人,自然不會輕易暴露己方的實際狀況,怎麼也得先叫苦還價才行。他倒是沒料到海漢人這麼好說話,一抱怨便立刻就有了別的轉機。
當然這實際上並不是什麼轉機,也只是執委會事前準備的策略罷了。船匠固然重要,但通過福建許心素的勢力,獲得一些別的好處和方便,同樣也是執委會所追求的目標。寧崎剛纔把船匠的條件提到那麼高,其實也是爲了讓對方主動還價,然後再借此提出其他的交換條件。董煙雲雖然也算是見識不少的老海商,但遇到執委會這幾個配合熟練的嘴炮狂魔,恐怕最終還是難逃被忽悠的下場。
“據我們所知,福建的生絲產量一直都很不錯,許大官人跟荷蘭人之間的交易,生絲也佔了相當大的比重。”陶東來開始慢慢談及到第二個要提出的交換條件。
董煙雲沒等陶東來把話說完,便連連搖頭道:“陶總,這生絲的貿易恐怕就沒辦法了,福建一地出產的生絲,均是提前一年或者大半年就被人定光了,貴方若是想大量採買,此時已經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