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稅一向都是商人們十分重視的問題,明末的市舶司雖然已經大部分採用了牙行代理的包稅制,但海商要繳納的賦稅並未因此而降低。例如“永豐布行”從江浙或是福建運來廣州的織物,每一船都必須以每尺十兩銀的比例,按照船隻的寬度向廣州市舶司繳納水餉,一般一船貨物所需繳納的稅賦都在二百兩以上。像“永豐布行”這樣的大布商,每年僅僅是繳納的水餉幾乎要在白銀萬兩上下,着實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要知道這還只是市舶司收取的水餉而並非出售商品的賦稅,按照明朝的商稅規定,“永豐布行”在廣州出售這些貨物,還必須要按照三十稅一的比例繳納商稅。這樣算下來,一船紡織品從外省運到廣州的賦稅負擔就相當可觀了。
對於布商來說,這部分賦稅上的損失肯定是要轉嫁到出售的貨物價格上,最終的承擔者就是民衆或者穿越集團這樣的消費羣體。而作爲對紡織品需求量極大的穿越集團,自然不會樂意掏錢出來變相輸血給大明的國庫,如果能設法把布商吸引到勝利港去,那麼對於雙方來說都有很實惠的好處。
施耐德抓住時機向馬掌櫃說明道,布商將布運往勝利港,不需要繳納任何的水餉陸餉加增餉,而且因爲這些紡織品都是由海漢執委會出面集體收購,因此也不會有任何交易稅產生。當然了,這種優厚的待遇並不是平白享受的,這些紡織品在運抵勝利港之後出售給海漢的價格,布商也應該給予適當的降低。
馬掌櫃眨巴眨巴眼睛問道:“若真能省去了賦稅,那價格倒是可以再商量。但若是運去貴方港口的布匹太多,貴方收購不完,那又該如何?”
施耐德道:“這個好辦,我們先約定一個大致的交易量就是了,每月布多少、紗多少、綢多少,定出交易量的上下限就行了,只要貴方向我方提供的貨物在這個交易量之內,那我方就照單全收。”
馬掌櫃略一思忖,也覺得施耐德說得有理,便又問道:“那不知貴方每月所需的織物有哪些,量有幾何?”
施耐德笑了笑道:“這個倒是不急,因爲我方所需的織物有幾樣比較特殊,等下想請馬掌櫃先看看能不能做出來。”
因爲後續還有技術性的細節需要商談,施耐德和何夕便沒有再在酒桌上刻意對馬掌櫃發起攻擊。酒足飯飽,三人便移步書房,而這裡成列的各種各樣的海漢玻璃文具更是差點閃瞎了馬掌櫃的眼睛,有不少種類根本就沒在市面上見過——這是從勝利港送來的最新一批的樣品,因爲要遵守與“福瑞豐”之間的獨家代理協議,所以技術部門專門又設計了一些新的型號,準備向廣東之外的商人進行推廣。
看着馬掌櫃有些呆滯的神情,何夕很適時地奉上了早已經準備好的禮物——一套海漢玻璃雕花文具。這麼一套東西在目前的廣州市面上至少要值上百兩的銀子,作爲禮物可算是份量不輕了,馬掌櫃假意推辭了幾句,這才眉開眼笑地收下了禮物。
而對於駐廣辦來說,用玻璃製品作爲禮物無疑是極好的公關手段,這玩意兒造價低賣價高,送出去自己不心疼,對方也開心,順便又宣傳了海漢的文化。駐廣辦已經向大本營提出了建議,專門開發玻璃制的禮品系列,產量不需大,但一定要有獨特的形制,因爲只有非量產品才能擁有更高的價值,更適合送禮對象拿回去收藏或是裝逼。
施耐德拍拍手,讓下人上茶,順便把布料樣品也帶進來。
馬掌櫃看到的第一件樣品是紗布,這種經緯稀疏的布料在製作技術上的並不存在任何的困難,馬掌櫃只是拿在手裡打量一下,又跟施耐德確定了一下這種紗布所需的幅寬,便表示可以訂做。施耐德又按照執委會提出的技術標準,將紗布又細分出數個不同的種類,並且每種都向馬掌櫃定下了每月十到百餘匹不等的訂單。
穿越集團訂製的紗布主要用於三個方面,一是醫用的紗布,以繃帶類爲主。這東西雖然還有部分庫存,但其保質期是有限的,一般都在兩到三年,相關部門可不希望等到日後需要大量使用的時候才發現存貨過期,提前開始做好相關的準備工作總是不會錯的。不過“永豐布行”能夠向穿越集團提供的也就只是普通的純棉紗布,脫脂紗布在短期內肯定是不用指望了——那玩意兒必須得從大陸進口棉花來自己製造才行。而海南本地產的木棉因爲纖維短而細軟,可紡性差,而且不易被水浸溼,肯定不能用在這個方面。
第二個用途是在口罩的製作上。現在由於各個工業項目的逐步投產,產業工人的身體保護也正慢慢地引起執委會的重視。上次陶東來去黑土港巡視期間,顧凱就曾向他提出過勞工的勞保措施需要加強,以防止今後出現大面積的職業病。當時陶東來並未同意顧凱的要求,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因爲穿越集團自身並不具備製造織物的能力,甚至像口罩,手套這樣簡單勞保用具也沒法自行製造。但隨着勝利港本地需要進行防護的工業項目越來越多,關於勞保工具的要求也被提上了執委會的議事日程,並且將原材料的採購工作交給了駐廣辦來進行。
最後的一個用途則是用於製作蚊帳。三亞地區由於高溫高溼的氣候,蚊蟲衆多,這可是一個十分要命的傳染源。醫療衛生部門除了加緊做好滅蟲防疫之類的工作之外,也向執委會提出要求,認爲有必要大規模地採購蚊帳紗布,在房屋門窗上加裝紗門紗窗,以儘可能地隔絕蚊蟲——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讓本地居民都能用上蚊帳。執委會研究之後認爲這個事情雖然工程量比較大,但好在原材料便宜,以目前一片大好的經濟形勢來說,支出一筆錢作爲本地居民的健康保障還是沒問題的,只要能有效降低因爲蚊蟲叮咬而引起的發病率,那這筆費用實際上可以從日常醫療開支中節省出相當部分。
馬掌櫃雖然不是太明白海漢人爲什麼要訂購這麼多的紗布,而且是每月都要,但利益當前,他肯定不會拒絕這種送上門的生意。至於說這些紗布要用在什麼地方,既然海漢人不肯主動說,馬掌櫃自然也不會多嘴去打聽。雖然紗布的價格很便宜,但每月能賣個幾百匹,一年下來的總量還是挺可觀的,至少從目前的訂購量來計算,海漢人所需的紗布數量甚至已經超過了廣州本地的紗布銷量。
馬掌櫃所看到的第二種布料樣品,便是目前穿越集團最爲急需的帆布。帆布這種織物在西方很早就已經出現了,從古羅馬時期就被廣泛應用在船帆和帳篷的製作中。13世紀時,西式帆布的製作工藝便已經傳入了中國,只是與西方不同,這種厚實耐磨的布料在中國並沒有得到廣泛的應用,市場上也基本見不到出售。不過馬掌櫃好歹也是從業多年的專業人士,一看到布料樣品便道出了其來歷。
施耐德可沒興趣聽馬掌櫃慢慢分析大明國內的紡織品市場現狀,他所關心的就只有一件事:“能不能織出一樣的布料?”
“能!”馬掌櫃信誓旦旦地應了一聲,接着又道:“但是這種織物所需的物料、工時都不少,價錢恐怕會比普通的松江棉布貴出兩倍以上。”
“價格不是問題,只要貴方能儘快拿出來成品,並且材質能基本達到這樣品的規格就行了。”施耐德聽到馬掌櫃的回答立刻便決定敲定此事,價格對於穿越集團來說並非首要考慮的條件,現在的狀況是拿着現錢都買不着貨,根本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
馬掌櫃聞言又把樣品拿起來看了看:“就這兩種是吧?不知貴方以何爲衡量標準?”
施耐德向他出示的帆布樣品共有兩種,第一種是帆船所使用的厚帆布,這種帆布也可以用來製作遮蓋布和帳篷。第二種稍薄一些的是用來製作勞保服裝、揹包、鞋等等物品,染個色就可以直接當牛仔布使用了。
施耐德解釋道:“就以紗線支數、重量、幅寬爲標準。這種帆布我們暫時不會設置交易上限,只要貴方的成品在這幾項標準上合格,能有多少運到勝利港,我們就收購多少!”
馬掌櫃聽完眼睛一亮道:“這些布料可需染色?”
“不用,染色我們自己會處理,貴方只要把織好的成品運來勝利港,立刻就能拿到現錢!”施耐德很肯定地說道。化工部門早就已經制作出了多種染料配方,自己大規模染布的成本肯定比這些大陸布商要低得多,實在沒有必要付出這冤枉錢。
馬掌櫃心中已經盤算開了,把這個消息傳回杭州去,大概需要十天上下,那邊調整織機試製布料,大概又得五天上下,紗布還好說,不過後一種布料太厚實,普通織者織出一匹所需的時間,恐怕得要松江布的三倍才行,等第一船成品布料從杭州出來,大概得一個月之後了。
看完了駐廣辦準備的布料樣品之後,馬掌櫃也吩咐隨從呈上了自己帶來的布料樣品。馬掌櫃此行可不是打着空手來的,他在此之前也同樣下了工夫打聽關於海漢人的消息,這才發現原來這幫人在廣州已經採購不少的大宗貨物,不論買什麼東西都是大量購入,連四百料的海船也連新帶舊訂了六七艘了,出手可算是極爲闊綽,這次有幸能登門推銷,馬掌櫃自然也做好了完全的準備,讓隨從人員挑了整整兩大木箱的樣品過來。不過他倒是沒想到海漢人居然在他展示樣品之前就先下了訂做織品的訂單,而且數量極大。
馬掌櫃帶來的兩廂樣品,一箱是棉織品,另一箱是絲織品。棉織品以松江府地區出產的棉布爲主,這松江棉布可不僅僅只是普通的土布,而是分爲了標布、扣布、稀布、番布、榮斑布、中機、小布、三梭布、龍墩布、雲布、飛花布、漿紗布等等多個品種。皇帝所穿着的御衣,就是用松江府出產的三梭布製作的,其價格超出普通棉布近十倍之多,每匹單價達到了三兩銀上下。在明成化年間,這種三梭布甚至一匹就可以折糧30石,曾經被朝廷用來折付官員的俸糧。
而絲織品的樣品同樣豐富多彩,各種織錦、紗羅、絲絨、絲緞、妝花等等,不一會兒便將書房的地面都鋪滿了。施耐德和何夕雖然去過幾次布行,但也沒看到過這麼多樣品被一一成列出來,一時間看得眼睛都花了。
穿越集團目前對於歸化民的待遇是衣食住行全包,所需的布料一直都存在着很大的缺口,不過目前看來已經很有希望能在近期堵住這個缺口。如果今後“永豐布行”提供的薄帆布數量足夠大,那麼民政部門甚至可以將發給歸化民的服裝全部用這種布料來製作,直接將生活服裝和勞保服裝統一起來。
而對於玲琅滿目的絲織品,施耐德和何夕卻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叫馬掌櫃將每種絲織品都留下了少量的樣品,待己方研究之後再決定訂購的種類和數量。對於目前的穿越集團來說,絲織品並沒有太大的實際作用,叫馬掌櫃留下樣品的目的,也只是爲了稍後讓軍警部用樣品來做做燃燒試驗,看看哪個品種的絲織品燃燒得最充分、殘渣最少,最適合用來當作火炮的定裝藥包的包裹物。
這時候天色已暗,城門已關,馬掌櫃肯定是回不到城裡了,施耐德便順勢留宿,讓於小寶帶他去客房休息,順便把馬掌櫃的隨從也安置了。當然了,已經經過了培訓的於小寶會很熱情地向馬掌櫃展示一下高科技的海漢衛浴設備,讓他知道海漢人對於生活品質的講究可不僅僅只是表現在飯桌上和書房裡。
將馬掌櫃送去休息之後,施耐德又讓人將駐廣辦其他幾名穿越衆都叫到了書房中,向他們通報了今天與“永豐布行”的談判成果。衆人對於這個意外之喜都很是興奮,特別是海運部的遊益漢,帆布的供應問題一旦解決,那麼困擾海運部已久的海船建造計劃就終於可以開始實施了。陳天齊將雙方達成協議一一記錄下來,然後拿着簡報去機要房存檔,順便發電報通知大本營這個好消息。
蕭良和虞堯拿了那些絲織品的布料正準備去院子外找個地方燒來看看效果,卻被馬玉馬大姐給攔住了:“你們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先讓我挑一挑再說!”
對於馬玉的愛美之心,衆人也無從反駁,畢竟人家是駐廣辦唯一的女性成員,而且歲數也是駐廣辦最大的,不管從哪個方面說都得遷就她一下。於是二人只好將絲織品的樣品全部都交給了她,任由她拿着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也不知是腦補出了什麼樣的服裝。
一直沒開腔的沙喜這時候突然發話道:“這個‘永豐布行’既然能長年把松江府和杭州府出的布料運到廣州來販賣,那就說明他們在海運上有路子咯?”
“八成在福建海域是給‘十八芝’交了保護費的。”蕭良猜測道:“這個時候能夠從臺灣海峽安全通行的船,絕大部分都是交了買路錢的,不然被‘十八芝’的人逮到,那就是連船帶貨一鍋端了。”
沙喜搖頭道:“他們交沒交錢給‘十八芝’不是我想說的重點,關鍵是這個渠道,你們懂嗎?”
“你是說,從廣州到江浙的一條安全的海上渠道?”遊益漢很敏銳地把握住了沙喜話裡的意思。
“根據我們現在所知的情況,‘福瑞豐’的安全航線只到泉州府,再往北走他們就沒什麼安全保障可言了。現在冒出來這個布行,正好可以補充上泉州以北的一段航程。”沙喜言簡意賅地說明道:“他們回程的時候,就可以帶上我們的貨物,把東西賣到北邊去。”
施耐德點點頭道:“你這想法是好的,但目前來說,對我們的實際作用不大。”
沙喜瞪眼道:“爲什麼?”
“我們沒那麼多的商品可賣。”施耐德聳聳肩道:“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並不是銷路,而是產能。不管是軍火、玻璃,還是其他的化工產品,農產品,統統都產能不足,光是廣東省這個地方的市場就已經不夠賣了,現在把戰線拉太長對我們並沒有實際的作用。”
“但賣到北邊可以賣出更高的價錢!”沙喜仍是堅持道。
施耐德像看白癡一樣看了沙喜一眼:“現在我們又沒法自己運到北方去賣,給代理商的價格能有多高?真要是擡高太多,人家還不如直接找‘福瑞豐’訂貨了。我們現在能做的頂多就是先摸摸這個路子,等時機成熟了,我們自己派船去北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