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0章
對於並不知曉福山縣真正情況的外地民衆而言,他們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服從更多是出於對海漢軍的恐懼和求生的慾望,卻並非是對海漢產生了信任和依賴。相較於海漢人,他們還是更願意相信地方官府,哪怕本地官員在接收難民的過程中根本沒有出面,在難民們看來也仍是要比來自海外的別國軍隊更靠得住。
很多百姓一生中所能接觸到的最大的官大概也就只是知縣了,所以對他們來說,知縣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代表了國家和皇權的存在,知縣所說的話,就是象徵着統治者的意志。而福山縣的這位張知縣要求他們接受海漢的救助安排,這按照普通人的理解就是代表了官府的態度,作爲無依無靠的難民,當下除了遵從官府的命令,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張普成其實很少會有這種公開對民衆發表演說的時候,哪怕是在海漢人來福山縣之前,他也沒有深入鄉間接觸百姓的習慣。不過此時看到這些難民臉上敬畏的神情,張普成突然間又找回了身爲一縣父母官的那種權威感。
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的感受了?張普成覺得大概要從海漢人控制福山縣的時候算起,自那以後逐漸就沒什麼人再在乎縣衙的權威了,近一年來更是幾乎進入了隱身狀態,甚至可能沒多少人還記得本地有張普成這位知縣大人。如果不是今天海漢安排了這樣一個特殊的任務,他大概就快要忘記被百姓敬畏的感覺了。
張普成一時間有些恍惚,自己目前的職位和權力到底是誰給予的,效力的對象到底是海漢還是大明,這還真是讓人迷惑的問題。
當着大明的官,權限卻是海漢給的,救的是大明的百姓,但下達這個命令的卻是海漢。這種被割裂的奇特感受,張普成以往從未體驗過。他也只能在心裡暗歎一句,這大概就是亂世吧!
亂與不亂,張普成說了當然不算,但海漢肯定不想讓辛苦經營數年的福山縣陷入混亂,所以纔會想方設法對進入福山縣的難民進行疏導和管制,甚至不惜啓用已經被架空的地方官員來安撫難民情緒,確保他們能夠服從海漢的移民安排。
但張普成所造訪的第一處難民營的情況還不具有普遍性,畢竟這處難民營的硬件設施較爲完善,被收容到這裡的難民也經過了初步的篩選,可以說是福山縣狀況最好的難民營之一了。劉尚安排張普成先到這裡露面,也是希望能讓他在這個相對較好的環境裡找一找感覺,這樣後續去到其他難民營的時候,他也能適應得更快一些。
相較於馬家莊旁邊的這處“模範營地”,福山縣內其他大多數難民營在硬件方面可就要簡陋多了,營房基本都是用帳篷搭建而成,而類似茅廁、蓄水池、排水溝之類的設施也都是臨時修建,幾乎是在一邊建一邊收容難民。
難民中的青壯男子會被挑選出來充當臨時勞力,不斷地擴建新的難民營,以保證仍在源源不斷進入福山縣的難民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收容。
而拖家帶口的勞動力往往能得到更多的信任,他們甚至會被帶到芝罘港去,幫助抵達此地的貨船卸下各種應急物資。這些人還有家人留在難民營中,所以也不用太擔心他們會在外面生事。
得益於海漢在北方駐守的軍隊目前都處於休戰期,沒有部隊需要出動作戰,所以各處倉庫裡的軍用帳篷大多被調運到福山縣用作搭建難民營的臨時營房。但即便如此,軍用帳篷的數量也遠遠不足以滿足衆多難民的居住需求,畢竟海漢在北方的幾處控制區部署的軍隊加在一起也只有幾千人,軍用帳篷自然也是按照兵力配備,截止目前仍有很大的需求缺口。
好在南方也有應急物資在不斷地運到福山縣,張普成所到的第二處難民營便有十餘頂軍用帳篷正在搭建之中。這種帳篷用上等帆布製成,質地堅韌耐用,也能起到一定的防風防雨雪作用。使用配套的繩索、支架和地釘,七八個人只需半小時左右就能搭建起一頂帳篷。
這種軍用帳篷大約能容納十二到十六名士兵居住,不過現在難民數量太多,而帳篷嚴重不足,海漢也只能安排更多的難民擠進有限的帳篷,至少保證這些人不用受風吹雨打。不過這也不是全無益處,在無法生火取暖的帳篷裡,人多了之後似乎也能稍稍暖和那麼一點。
“在這個時節,能有一片棲身之地,存活下來的機率就會成倍增加。雖然我們能提供的條件很有限,但也總要好過讓這些難民變成流民。”劉尚一邊帶着張普成查看這處難民營,一邊對他解說這裡的情況。
張普成連忙應道:“劉大人所言極是,貴國爲這麼多難民提供食宿,實乃萬家生佛,在下也十分敬佩。”
這裡的居住條件毫無疑問比不了張普成先前去過的那處難民營,但正如劉尚所說的那樣,有地方住總要好過當流民,更何況除了住宿之外,海漢還能爲他們提供食物。
目前福山縣還有上萬難民嗷嗷待哺,要爲這麼多人提供穩定的食物供應,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務。即便是在資源調配和海運物流方面強如海漢,也很難在倉促之間調運足夠多的糧食。
不過好在海漢倒是未雨綢繆地爲可能發生的糧食危機做了準備,最近兩年在北方這幾處控制區大面積推廣種植土豆和番薯,這些種植技術簡單且產量可觀的農作物很快就解決了當地的糧食缺口問題,此時還能用來救助福山縣的難民。
這兩種農作物出現在此地的時間要較原本的歷史更早一些,所以對難民來說這些非米非面的食物倒是很新奇。不過只要能餬口維持生存,他們倒也不會有閒心去弄清這些食物的來歷和種植方法,只當這是海漢國獨有的產物了。
食物再怎麼粗糙,起碼海漢能保持供應,不會讓難民們餓死,終究好過他們抵達福山縣之前的境況。由此看來,他們之前在招遠、萊西等地聽聞海漢在福山縣爲難民提供食宿倒也並非虛言。
當然除了食宿之外,還有極爲重要卻很容易被忽視的一點,那就是安全問題。
難民在逃難途中基本上毫無安全可言,亂兵、流民、野獸,有太多可能會危及到他們人身安全的存在。但在抵達福山縣之後,他們便被分配到各個難民營,這些營地都有全副武裝的海漢兵值守,倒是不用再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了。
特別是那些帶着財物逃難過來的人,他們在這裡就不用擔心會被人洗劫了。如果捨得花錢,那麼還可以爲自己換一個條件相對更好的營地,告別每天啃土豆的日子。
而留在這種難民營裡的民衆,大多見識有限,也不太願意相信自己缺乏認知的事情,比如海外還有一個比大明更爲強大的海漢國存在。有人甚至會擔心自己是剛出狼窩又入虎口,這些海漢人也未必就比如狼似虎的清軍好多少。
當然從本質上來說,海漢的目的也的確是與清軍類似,都是想要從大明獲取大量人口。只不過一個用武力硬搶,一個連哄帶騙而已。雖然前者的效率更高,一次便擄走了數以十萬計的大明人口,但海漢不願與大明撕破臉皮,還是更樂於使用和平的方式來達成目的。
在這種情況下,像張普成這樣的大明地方官員出面配合,所能起到的作用就顯得尤爲重要了。劉尚簡單介紹了這裡的情況之後,便又依照先前的操作,召集營地內的難民一起聽取張普成的講話。
有了先前的經驗,張普成此時的情緒也更爲平靜。他已經大致清楚了海漢找自己出面的目的何在,所以也對自己的講話內容做了些許調整,重點突出了接受海漢救助和移民海外的好處,甚至拍着胸口以福山縣縣衙的名義向難民們擔保,海漢爲他們提供的新安置地會比目前的待遇好得多,他們不但能得到食宿方面的保障,而且甚至還能分到屬於自己的土地,或者獲得由海漢官方提供的其他生計——這也是剛纔劉尚授意他新加入的條件。
總之去到海漢之後就不用擔心會繼續過着難民式的生活,他們完全可以在海外的安置地開始自己的新生,而且不會再有戰亂髮生。
當然最重要的是,張普成宣稱海漢的移民救助措施已經得到了大明的認可,他們不會因爲離開大明而揹負任何罪名,並且今後在合適的時候仍可返回山東。
雖然演說內容與先前大同小異,但由於作了一些更具針對性的調整,張普成在這裡所取得的效果居然也相當不錯。一部分因爲家園被毀而無牽無掛的難民,當下就表示願意聽從安排前往海外的安置地。
對此心存疑慮者依然存在,也有很多捨不得離開山東的人,但至少沒有公開反對海漢這種安排的聲音。不過這些難民稀奇古怪的問題不少,張普成不得不費了不少口水來爲他們提供解答,一番問答下來也說得口乾舌燥。想到後面還有好幾十個難民營要一一走訪,張普成也不禁覺得有些心累,一時間有點懷疑自己腆着臉求情回來接這個辛苦差事是否是正確的決定。
彷彿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劉尚便開口道:“張大人,你只要好好做事,我國定不會虧待你。你在這邊出一天工,我們便會計你一天的酬勞。日後不管你是繼續留在福山縣,還是由我國安排離開此地,你都能憑藉此時的作爲而得到禮遇。”
劉尚的話讓張普成的情緒稍稍好轉了一些,他連忙說了幾句場面話:“劉大人客氣了,救助這些逃難百姓也是在下職責所在,就算在下能力有限救不了他們,也不能坐視他們在福山縣出事。既然貴國的目的也是爲了讓這些百姓好好活下來,那與在下的目的就是一致的,出點力氣也是理所當然。”
劉尚笑了笑道:“如果大明的官員都能有張大人這樣的覺悟,那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難民出現了。可惜啊,張大人這樣的人才,在大明做官真是有些明珠暗投了。”
張普成心道莫非你還想拉我到海漢做官不成?這雖然是一條極好的出路,但張普成卻不敢隨便去接這個話頭,擔心劉尚是在故意試探自己,要是表態太積極也未必是好事。
但劉尚就真是說幾句客氣話而已,像張普成這樣的官員,要骨氣沒骨氣,要能力也沒有突出的能力,在福山縣混混日子還行,到海漢國做地方官可沒這麼輕鬆愉快。他並不認爲張普成具備這樣的能力,就算去了海漢,以其能力也頂多就管個鎮子罷了。
但無論如何,張普成等人的身份還是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他們的公開現身,讓難民羣體認爲大明已經與海漢就相關的救助措施達成了協議,這其中也包括了將難民送到海外進行安置的內容。
“有地方官員出來爲我們背書,組織移民的過程就會輕鬆得多。只可惜我們沒法請到更高一級的官員出面,不然效果應該還能更好!”兩天後陳一鑫在聽取了劉尚的彙報後,對福山縣當下的形勢作出了點評。
陳一鑫的惋惜其實已經是對現階段工作的一種褒獎了,因爲所有人都知道,登州府與海漢一向不對付,想讓登州府對海漢救助難民的措施表示認同,那基本上是不可能辦到的事情,更不用說爲海漢的移民行動背書了。
福山縣這些事情如果傳到朝堂之上,登州上下多半還得承受朝廷的責罰,因爲他們既沒能實施有效的救助措施控制住難民流向海漢控制的福山縣,又不能阻止海漢將難民大量運往海外。朝廷可以捏着鼻子認了這個悶虧,但終究要有人承擔責任,登州府肯定難辭其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