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湯姆召集開會的這些軍官,大多都是跟隨他南征北戰多年,有着豐富航海和作戰經驗的下屬。這些人幾乎都有隨他出生入死的經歷,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他個人的忠誠度都毋庸置疑。若非如此,他們對王湯姆這個瘋狂計劃的態度可能就不止是質疑其可行性,而是直接表示反對了。
這些軍官專業素質大多不錯,都能憑藉自己的經驗很快發現這個計劃中的種種問題和風險,但這些其實並不是他們質疑王湯姆的根本原因。
爲什麼要冒着極大的風險去做這件事,那個遙遠的地方是有海漢國的仇敵,還是有無窮無盡的寶藏,王湯姆並沒有解釋清楚原由。所以軍官們纔會質疑,實施這個高風險航海計劃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否值得用這支艦隊和上千人的性命去冒險。
王湯姆當然可以直接以命令的方式讓艦隊上下執行這個計劃,但如果不能讓他們理解探索這條新航路的意義,那必然會讓很多人產生心結,從而影響到後續的實施和執行。但問題就在於王湯姆很清楚以下屬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程度,不太可能理解自己執着於這件事的原因。
當然軍官們所提出的這些問題,也讓王湯姆意識到自己的確還沒有真正做好前往白令海的準備,對於自己麾下的這支艦隊,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層面,都仍有許多工作要做,而眼下顯然是有些來不及了。
不過關於技術方面的細節,王湯姆還是很耐心地向下屬們做了說明。艦隊要如何在極寒天氣下航行至目標地區,期間如何調配物資和人員,各種突發狀況下的應急預案等等,王湯姆也都有相應的安排。
但關於這次行程的目的,王湯姆思考良久,還是不太確定要如何向下屬們說明。軍官們見他停頓然後陷入沉默,都認爲此事必定事關重大,也都凝神屏氣,不敢出聲打亂他的思緒。
“我在地圖上標註的這處目標,可能方圓千里內都沒有人煙,就現在來看,的確也不具備戰略意義,但那裡是通往另一個大陸的海上入口,未來的某個時候,總會有航海者確認通過那裡去往新大陸的航線。我希望完成這件壯舉的勇者,會是我們海漢國的人。”
王湯姆說完之後笑了笑道:“但你們說得也有道理,眼下我們爲此所做的準備的確不夠完善,如果要讓艦隊爲了這種目標而身陷險地,甚至是付出人員傷亡,那肯定就是我這個指揮官的責任了。所以我慎重考慮之後,還是決定穩妥一些,等下次有機會做足充分的準備,等到更合適的季節,再來嘗試探索北方的航路。”
衆人聽了他的表態都是心頭一鬆,但又不免隱隱有些失望,如果能順着王湯姆所制定的航線找到新大陸,那豈不是天大的功勞?有人頓時便暗自後悔,剛纔不該把話說得這麼硬。
軍官們的意見當然並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王湯姆的意願才能決定這支艦隊接下來的去向。但他已經意識到目前不會有任何有利因素作用於向北的行程,如果一意孤行,極有可能會造成難以收拾的後果。倒不如及時收兵,等待下次更合適的時機來完成這個目標。
申學義此時百無聊賴地待在甲板上,看着天上飄落的雪花發呆。今天已經是連續第七天降雪了,所有水兵在上午都被動員起來除去船上各處的積雪。雖然申學義身份特殊,但他作爲艦隊的一員,也必須同其他人一樣參加勞動。
還沒等手頭的活幹完,一些高級軍官便接到通知,到船上的作戰會議室集合。不過這次的召集似乎並沒把申學義計算在內,他還特地去問了一下傳令兵,在得到確定的答覆之後,才悻悻地繼續幹起了除雪的活。
在這趟遠行航程中,艦隊的例行會議通常並不會迴避他這個軍事觀察員,但今天顯然是一個例外了。申學義一邊幹活,一邊在心中默默琢磨,到底王湯姆是有什麼秘密打算要把自己排除在外。
他首先排除了王湯姆對這附近海岸上阿伊努人採取軍事手段的可能,這些原住民雖然看起來身體條件不錯,對於本地的寒冷氣候極爲適應,但海漢人大概不會對這些近乎野人的原住民有興趣,至於他們當作商品的那些動物毛皮,就更不值得海漢軍動手劫掠了。
而且王湯姆曾經對他提到過海漢對建設海外港口的選址標準,這地方顯然也沒有一條符合條件,既沒有天然良港,也不算是戰略要地,更沒聽那些阿伊努人說過這附近有什麼特別的物產。王湯姆連上岸轉轉的興趣都沒有,又豈會浪費時間在這裡用兵。
既然排除了在本地採取軍事行動的可能,申學義所能想到的,大概也就只能是艦隊接下來的航行方向可能會出現重大變化。不過他同樣也沒想到王湯姆是打算繼續往荒涼的北方海域前進,在他看來艦隊最理想的去向,應該是繞過宗谷海峽,然後從日本列島的東海岸南下,去造訪日本國最繁華的幾處所在。
申學義在航行期間已經無數次地研究過了海漢提供的海圖,對於圖上標出的日本各大城市的位置都已經瞭然於胸。雖說有朝一日率領朝鮮大軍兵臨城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研究一下總沒壞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了。當然如果艦隊能夠去這些地方實地造訪一次,那就最好不過了。
懷着這樣的想法,申學義下意識地認爲,王湯姆應該會在回程時安排走一條與來時不同的航線,日本的東海岸便是一個極好的選擇。江戶、名古屋、大阪,這些大城市可以一次看完,對於艦隊肩負的情報蒐集工作應該也會有極大的好處。
但申學義的這個判斷基本已經落空,王湯姆並不打算帶着艦隊去造訪這些日本城市,雖說日本幕府掌握的海上武裝力量基本不太可能對這支艦隊產生威脅,但王湯姆也不想節外生枝,讓幕府認爲海漢對日本有強烈的軍事意圖。
這個會議召開的時間並不算太久,到午飯之前便已經結束,與會軍官甚至都沒有留在旗艦上用餐,便匆匆返回各自的戰船。
申學義想找人問問會議內容,卻又擔心被海漢人誤會自己在打探軍事機密,當下也只能耐心等着。
當天下午,上岸與阿伊努人做交易的小隊人馬也帶着貨物回到了艦隊中。天草四郎這一趟收穫頗豐,他帶去的鐵器頗受阿伊努人歡迎,那叔侄倆所在的部族將最好的毛皮存貨都拿了出來,以此來換取海漢所提供的貨物。
而最終結果也正如那叔侄倆在鬆前藩出發時所說,海漢在這裡得到的交易條件的確要遠勝鬆前藩,畢竟沒了中間商賺差價,而且他們對海漢這些貨物的需求更爲迫切,所以這一趟的確是撈了不少好東西回來。
“將軍,這是那些阿伊努人孝敬給您的禮物。”天草四郎彙報完交易情況後。便向王湯姆獻上了一個小小的木匣子。
這木匣子看起來製作工藝頗爲粗糙,應該是阿伊努人的作品,王湯姆接過手來打開一看,裡面是十顆指頭大小的珍珠,顆顆圓潤光滑,璀璨發光。
“好東西啊!”王湯姆也是識貨之人,一看便知這是難得一見的上等貨。而天草四郎主動向自己獻寶,這應該也不只是爲了討句誇獎而已。
王湯姆道:“回去之後,我會替你請功,幫你向錢將軍討個營長來做。”
天草四郎大喜,連忙躬身感謝王湯姆提拔。
王湯姆笑道:“這種好東西,也得給你上司準備一份才行啊!這盒珍珠,你分一半去吧!”
天草四郎應道:“多謝將軍關心,這份心意本來就是給將軍準備的。至於我家大人那邊,卑職另有準備。”
王湯姆道:“你倒是想得周全!”
天草四郎在這趟行程中跑前跑後,多次冒着風險上岸與日本人接洽,功勞是肯定要記上一份的。至於在這個過程中利用貿易機會爲自己謀求一些好處,這也算是人之常情,只要手段別太難看,王湯姆自然也不會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
不過這天草四郎居然很會做人,知道抓着機會給上司弄些尋常見不着的好東西,王湯姆雖不貪財,但也不會刻意擺出清廉的姿態,該收的禮收了便是。至於提拔軍官,只要專業能力不差,那當然是情商高的人會得到更多的機會。
當天下午,艦隊上下都得到了最新的指令,休整一晚,明天一早便從本地出發,折轉向西南航行。水兵們聽說不再往北走了,都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當下的寒冷氣候已經讓很多人大呼吃不消了,如果還要繼續往北走,那後面的日子只會越來越艱難。如今王湯姆下令改變航向,看樣子應該是要往回走了,這對艦隊上下應該都算是一個好消息。
申學義聽到這個消息,還專門去求見了王湯姆,詢問爲何不選擇前往庫頁島,或是經由日本東海岸返回朝鮮。
“如果走日本東海岸,我們在沿途的補給行爲很可能會被視爲帶有敵意的偵察行動。就目前來說,我們並不希望讓日本幕府對我國產生誤會和敵意。”王湯姆解釋道:“日本並不是我國的敵人……至少目前不是。”
“至於庫頁島……”王湯姆深吸了一口氣道:“去庫頁島意味着我們很可能不得不在當地展開作戰,這並不符合我們這趟航行的目的。”
庫頁島南端距離艦隊目前所在的位置只有百里,跨過宗谷海峽就能看到這個面積比海南島還大兩倍的巨型島嶼。
這個島在歷史上曾長期被中國統治,唐朝自公元725年便設立了黑水都督府對庫頁島進行管理和統治,之後雖然統治權隨着朝代更迭不斷易主,但到明朝建立之後,也依然在黑龍江下游靠近庫頁島的地方設立了奴爾幹都指揮使司,管轄黑龍江、烏蘇里江流域,也包括庫頁島在內。
明軍甚至在庫頁島上設置了囊哈兒衛、波羅河衛、兀烈河衛,管理當地的軍事民政,而島上民衆也會用各種漁獵所得,以實物的形式向衛所繳納賦稅。
不過進入十七世紀後,明朝對遼東的影響力日漸衰落,而後金在這個時期迅速崛起,遠離中原的庫頁島地區便也隨之落入了後金的掌握之中。據史料記載,努爾哈赤只派了四百人的部隊,便將庫頁島收編到了後金的版圖中。
不過庫頁島地廣人稀,本來也沒多少人口,當時更談不上有豐富的物產,所以這些年來能給滿清提供的資源也很有限,只能算是滿清治下的邊疆地區。
時至今日,庫頁島上的局勢到底如何,王湯姆當然也沒有確切的情報可用,但想來那地方已經被滿清統治了二十多年,大概不會對海漢有任何好感,艦隊如果在當地登陸,極有可能會招來當地武裝的攻擊。雖說未必能給海漢軍制造多大的傷亡,但終究是個不得不提防的麻煩。
對王湯姆來說,庫頁島並不是海漢在近期需要關注的目標,更沒有必要爲探索這個地方付出人員傷亡的代價。再說就算把島上的武裝人員殺個乾乾淨淨,其實也不會對滿清產生有效的打擊。
當然王湯姆很清楚申學義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要能讓海漢跟滿清開戰的事,他肯定都是樂見其成的。不過王湯姆也不會去點破他的這點小心思,海漢軍在海外作戰都是爲了本國的利益,不會把朝鮮人的想法作爲考慮因素。能對申學義作出這樣的說明,便已經是王湯姆給予他的特殊待遇了。
第二天一早,艦隊便集結出發,駛出宗谷灣,向着西南方向的海域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