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漢的角度來看,大明對於自身處境的兇險程度仍然缺乏足夠的認知,沒有將滿清視作滅國滅種的巨大威脅,還認爲滿清出兵的目的只是想劫掠大明的財富和人口,得到這些之後就會自動退出關外。
或許早年間的形勢的確如此,但隨着實力的此消彼長,滿清的野心終究不會止步於搶劫而已,從大明手中奪取更多的土地,甚至是取代大明對中原的統治,也會逐漸變成滿清的目標。
但至少在現階段,在大明朝堂上,海漢仍是被視作比滿清威脅更大的存在。海漢國要錢有錢要技術有技術,有戰無不勝的軍隊,還有高明的治國之策,十年間已經通過巧取豪奪的手段從大明沿海佔去了不少地方。
最關鍵的是海漢國也是漢人政權,語言文化生活習慣都與大明相通,如果有朝一日要取代大明的統治地位,似乎也會比較容易獲得民間的認同,而不會被當作異族對待。
基於這樣的看法,大明對海漢一直都是抱着十分警惕的態度,哪怕是這兩年迫於內外交困的形勢,不得不與海漢建立所謂的軍事同盟,兩國間的外交關係也還遠遠沒有達到正常化的狀態。
即便去年在朝鮮國所發生的戰事已經充分證明了海漢軍的戰鬥力遠在清軍之上,只要請到海漢軍出馬,就算是軍事實力羸弱的朝鮮也能打敗滿清,大明也還是不願像朝鮮一樣,放低身段向海漢請求軍事援助。
拿錢向海漢訂購武器裝備,就已經是大明在現階段所能做到的極致了。至於進一步的軍事合作,在大明看來仍非必要。
當然這種態度也並不完全是出於自大,朝鮮國請海漢出兵禦敵可不是一句話就能辦成的事,爲此所付出的代價也不是什麼秘密了。假設大明要請海漢以同樣的方式出兵打擊清軍,恐怕所需付出的代價將會是朝鮮的若干倍之多,而且如果要將一些重要關卡和地理要衝交給海漢軍來守衛,那很可能就會變成引狼入室之舉,就像如今被海漢佔領的金州地區一樣,再也別想順順利利地收回來了。
大明對海漢所懷的種種忌憚並非空穴來風,所以在軍事合作方面也一直都沒有采取更主動的態度,嶽永壽不是不知道內情,只是故意有所隱瞞,以免因此而惹怒了陳一鑫。但這些信息對海漢來說也不是完全的秘密,自然還能通過別的渠道瞭解到相關的情報,對於大明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海漢可絕不是一無所知。
清軍火槍兵的出現是否會給大明帶來更大壓力,迫使大明改變對待海漢的態度,目前仍然是未知數。陳一鑫向嶽永壽提供的消息,寫成奏摺傳回大明的時候肯定已經遲了幾分,到時候大明會怎樣理解海漢這遲來的示警,那也不太好說。如果有人故意曲解海漢的意圖,說不定陳一鑫的好意還會適得其反,被視作有意脅迫。
當然或許到了某個撐不下去的時候,大明纔會幡然醒悟,向海漢請求提供正式的軍事援助,但那個時候所需付出的代價,就很難與當下同日而語了。
當王湯姆和錢天敦結束了踏雪行動率部回到大同江基地,便收到了朝鮮出兵突襲平戶藩的行動報告。
“朝鮮人這次動作倒是挺快啊!”錢天敦對收到戰報的時間頗爲驚訝,在他看來朝鮮人動手的速度應該沒那麼快纔對。
王湯姆把戰報快速掃過一遍,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朝鮮人沒有選擇從漢城發兵,而是就近從全羅南道和慶尚南道的地區集結了部隊。而且他們攻打的地方不是平戶島,而是五島列島,所以纔會這麼快就出了戰報。”
如果朝鮮要從漢城附近組織部隊出征,那麼往返航程至少要增加一千五百里以上,而爲此所需準備的戰備物資也得增多不少,這次行動所能取得的預期收益也必然將大打折扣。李凒在與大臣們商量之後,便決定對行動方案作出調整,直接從距離日本平戶藩較近的南方海岸派遣部隊。這一方面能夠以最快速度出兵,另一方面行動期間所需耗費的物資也會省下許多。
雖說從地方上抽調的部隊肯定是不如漢城這邊精銳有戰鬥力,不過李凒考慮到平戶藩在半年前才被海漢軍以雷霆手段打擊過一次,應該沒有這麼快恢復實力,派南方的部隊執行這個任務應該也足以勝任了。
李凒的判斷的確沒什麼問題,但南方地區出兵行動的時候,帶兵的將領對於平戶藩仍是存有不小的畏懼,最終沒有直接打上平戶島去,而是選擇了防禦力量相對更薄弱的五島列島地區爲首要目標。
朝鮮軍隊戰戰兢兢地殺過去,但在當地並沒有遭遇到太多抵抗,用了十天時間就比較順利地完成了對五島列島的劫掠。不過行動的收穫並不算很理想,僅在該地區俘獲了不到一千人,基本是把上次海漢軍搜刮後的漏網之魚全部都給撈出來了。
而完成了對五島列島的洗劫之後,這支朝鮮艦隊也沒有再進軍平戶島,而是直接撤了回來。在當地所俘獲的日本人,已經按照海漢的要求運來漢城,估計再過幾日便可在江華島與海漢完成交接。
錢天敦連連搖頭道:“讓他們去打平戶島,結果搶完五島列島就撤了,那幾個島上能有多少油水?就搶這麼點人回來,哪換得到幾個錢!朝鮮人雷聲大雨點小,也不知道他們搶這點東西夠不夠填平這次出兵的成本。”
王湯姆道:“李凒不是傻子,就算這次行動是虧本的,對他來說也是賠本賺吆喝了。”
錢天敦微微動容道:“你的意思是,朝鮮人這次行動打了折扣,其實是李凒的決定?”
“起碼他應該是知情的。”王湯姆提醒道:“別忘了,李凒還特地派了個申學義去指揮這次行動,就算南方那些將領不清楚李凒安排這次行動的本意,申學義是他派去督戰的欽差,難道也會對這種划水的小動作視而不見?”
被王湯姆這麼一說,錢天敦便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這次行動能不能如海漢人所期望的那樣俘獲大量人口,在李凒看來或許並不是那麼重要,但只要行動取得成功,對於剛剛登基的李凒來說,便能夠極大地提升個人威望。
朝鮮當年遭受壬辰倭亂的時候,李凒還尚未出生,但對於這段屈辱歷史給朝鮮造成的陰影,李凒很小的時候便從父親那裡瞭解到了。李倧在位期間,也十分希望有朝一日能對日本施加報復,只是因爲國力不濟,以至於跟日本翻臉的勇氣都不夠,只能繼續維持表面上的外交關係。
李凒登基才一個多月,就對日本這個宿敵動了手,並且能夠取得不錯的戰果,那對於他來說,這次行動所將帶來的好處,可就遠遠不止是用俘虜來抵償海漢借款而已了。
平戶藩雖然在半年前被海漢軍洗劫過一次,但曾經的平戶水軍好歹也是日本第一,要是海漢軍當時的清剿行動並未收拾乾淨,那直接去攻打平戶島可就是非常冒險的舉動了。而相對比較容易下手的五島列島,那就可以用來求穩了,反正五島列島也是平戶藩的屬地,打完之後宣稱出兵收拾了平戶藩也沒毛病。
就算所有人都清楚攻打平戶藩的行動有海漢保底,但只要戰報出來,俘虜運回國內,那就沒人能質疑李凒的英明神武,畢竟這可是過去歷任國王都未能達成的壯舉。
至於這種行動是否會激怒日本幕府,並招來戰爭報復,那其實不是李凒需要擔心的事情。如果真出現那樣的情況,海漢肯定會擋在前面,畢竟海漢高官已經不止一次在李凒面前露骨地表態,正愁找不到合適的藉口跟日本開戰。
這麼細細一揣摩,這次針對平戶藩的行動會變成戰報上的樣子,似乎也就有理可循了。
錢天敦想明白了其中原由之後,倒也沒有生氣,反倒是笑着評價道:“李凒去三亞留學這一年,還真是學到東西了啊!”
王湯姆道:“李凒跟我們耍耍小聰明倒也無妨,只要他清楚記得自己的王位是怎麼得來的就行。”
雖然李凒是先王李倧指定的王位繼承人,但在朝鮮國內發生宮廷政變的突發情況下,如果不是海漢保着他回到漢城奪權,這國王之位能不能由他來坐還真是不好說。
從某種角度來說,李凒能夠順利登基,最主要的原因可能還並非他是先王指定繼承人這一條,而是海漢選擇了支持他成爲朝鮮國王。如果當時海漢在他的兩個兄弟中選擇了一人作爲新國王,那李凒現在大概也就只能流亡海外,作爲海漢控制朝鮮王位的備胎存在了。
即便是現在,如果李凒的作爲危害到海漢在朝鮮的利益,那海漢依然也有足夠的能力改變王位上的人選。這一點不需要海漢明說,李凒自己應該也很清楚。
王湯姆道:“既然沒抓到多少俘虜,那我看也就沒必要再搞交接儀式了,回頭我給朝鮮人打聲招呼,讓他們自己把人送到大同江這邊來。”
錢天敦道:“戰報上有沒有提到平戶藩的現狀?”
王湯姆明白錢天敦所關心的是什麼,當下便把戰報遞到他手上:“你還是自己看看吧!”
錢天敦花了一點時間將這份戰報讀了一遍,有價值的信息並不多,特別是他所關心的平戶藩現狀,戰報上也幾乎沒有提及。
“朝鮮人辦事還是不夠專業啊!”錢天敦搖搖頭,心裡暗暗給這份戰報打了不及格。
海漢軍在上半年的行動中對平戶藩實施了全方位的打擊,不但殲滅了平戶藩的主要武裝力量,毀去了平戶藩製造武器和戰船的作坊,擄走了大量人口,撤退的時候還一把火將平戶城區全部焚燬,可以說沒有半點留手。
但平戶藩的藩主田川介和海漢想要抓的鄭芝龍後裔田川七左衛門,卻一直都沒有落網,理論上仍然存在着東山再起的可能。時隔半年,平戶藩的社會秩序恢復了幾分,田川介是否已經回到了平戶島繼續主持大局,這些都是海漢軍十分關心的信息。如果朝鮮軍按照海漢的建議攻入平戶島,那麼這些信息也不難蒐集,甚至抓到田川介這樣的重要人物也是有可能的。
朝鮮人顯然沒有理解到海漢對這些情報信息的需求,因此在戰報上也沒有任何的體現。事實上只要對俘虜進行仔細審訊,或多或少都能掌握一些消息。
王湯姆道:“等人送過來,我們自己審。不過也別抱太大的期望,五島列島上的人,也未必清楚平戶島上的狀況。”
平戶島與五島列島之間雖然不算太遠,但平戶城到五島列島卻已有上百里航程,普通民衆肯定不會頻繁往返於兩地之間。這些被朝鮮人抓回來的俘虜,或許所知的消息還是上半年被海漢軍洗劫後的平戶。
錢天敦默然半晌,才又說道:“如果審不出什麼消息,那最好是安排一次偵察行動,派人去看看平戶島的實際情況。”
“這個可以有。”王湯姆點點頭表示了對這個建議的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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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所以如此在意平戶的情況,一是要清除十八芝餘黨,杜絕這個隱患在未來繼續給海漢製造麻煩;二是要徹底消除平戶藩的武器裝備製造能力,以免平戶跟滿清勾結起來生事。
原本他們是想借朝鮮人的力量去達成目的,這樣也就不用親自出手了。但現在看來朝鮮人的行動方式顯然不太可靠,要指望他們把事情辦妥是不行了,必要時還是得海漢軍自行動手才行。如果有必要的話,甚至還得再大舉出兵一次,用武力打擊來徹底瓦解平戶藩的存在。
不過踏雪行動剛剛結束,還需要留出足夠的時間讓部隊休整,倒是不用急於調轉槍口對準下一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