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尚憲應道:“當時刺客行跡敗露,無路可逃,便當場畏罪自殺。我們從刺客身上搜出了一些跟清國有關的物品,基本可以確定是受清國指使的奸細!”
錢天敦微微點頭,心想這要是能留下活口,就意味着自己和王湯姆先前所做的那些推測全都錯了。以金尚憲所說的情況來看,如果真有這名刺客存在,其真實身份也存疑,既然要進宮行刺,又怎會帶着暴露身份的物品,這於情於理都有點說不通。
錢天敦看了看李凒,見他情緒尚未平復,便又接着對金尚憲問道:“那崔鳴吉人在哪裡?”
金尚憲應道:“崔鳴吉自知事情敗露,又逃不出城,已於昨晚在自家服毒自盡。此外還有追隨崔鳴吉的數十名黨羽,以及其部分家人在昨晚負隅頑抗,試圖逃出城外,最後悉數被殲。”
錢天敦若有所思道:“難怪今天露面的人這麼少,原來昨晚發生了這麼多事……金大人辛苦了!”
剛纔聽金尚憲這麼一說,不問可知崔鳴吉那邊的知情人應該都死得差不多了,錢天敦憑直覺認爲這應該不是什麼巧合,而是一場殘酷的滅口行動。
“我還有一些不太明白的地方,請金大人爲我釋疑。”錢天敦繼續問道:“既然國王陛下已經遇刺身亡,按金大人所說,這一個月都是崔鳴吉在幕後執掌大局,那這一個月裡他都在做什麼,爲何遲遲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
“不瞞錢將軍,老夫對此也是十分疑惑。”金尚憲這次換了一種方式來應對錢天敦的提問:“老夫本以爲崔鳴吉是要在刺殺國王之後染指王位,但後來又似乎是打算推舉二王子接掌王位,然後由他來繼續掌管朝政。至於他在這一個月裡做了什麼,老夫只能憑藉所知的情況猜測,或許這是滿清給他的指令,讓他拖延時間把水攪渾。貴國大軍若是遲來幾日,說不定那崔鳴吉便將老夫當作了替罪羊,把陛下遇刺的事情統統推到老夫頭上。”
錢天敦緩緩說道:“到時候他只要再將金大人和相關人等全部滅口,這真相可就永遠不會被揭曉了。”
金尚憲彷彿沒有聽出錢天敦這話中的弦外之音,依然點頭應道:“正是如此,還好邪不勝正,這等亂臣賊子,犯上作亂,終究沒有好下場!”
錢天敦這些年走南闖北,也跟各個國家的不少高官都打過交道,但他此時竟然也分辨不出這金尚憲到底是問心無愧,還是演技驚人,才能如此自然地作出迴應。
錢天敦認爲金尚憲的描述中存在許多漏洞,只是空口無憑,他當下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金尚憲其實是參與了這次的政變。如今事件中另外兩方的當事人國王李倧和領議政崔鳴吉,按照金尚憲的說法是都已經死於非命,甚至很可能連相關的知情人也死得七七八八了,想要挖掘出事情的真相已經很困難了。
但即便沒有什麼實證,錢天敦也還是認爲金尚憲不可信。哪怕在此之前金尚憲一直對兩國的合作前景表現得十分熱衷,看起來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合作伙伴,但信任感這種東西培養起來極慢,失去的時候卻是極快,金尚憲在這次的政變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十分可疑,讓錢天敦認爲他所描述的情況並非客觀事實,這就足以讓他失去海漢的信任了。
不過錢天敦並不擔心金尚憲此時此刻還能玩出多大的花樣,海漢軍此時此刻正在接管城內的防務,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日落之前就能與朝鮮人完成交接。屆時城防掌握在海漢手中,即便有心存僥倖的亂黨還想搏一把,也很難再翻出大浪了。等漢城局勢控制下來,再慢慢清算城裡這些人不遲。
安道石今天沒有隨李凒一起進宮,而是留在了崇禮門,與海漢軍一同接管這裡城防。當然了,安道石目前根本無兵可用,只是代表世子象徵性地接收這裡的指揮權,實際控制仍是由海漢軍來實施。
特戰團這邊負責接管崇禮門的是今年才升任營長的孫真,相較安道石這種光桿司令,孫真手下有人有槍,自然也要硬氣得多,開門之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將崇禮門上下內外的朝鮮軍繳了械,並將其集中到一起等候發落。
按照海漢軍這邊的看法,政變期間一直待在城內迄今平安無事的軍隊,就算沒有直接參與叛亂,也未必是忠於國王的部隊,其立場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但入城的海漢軍兵力有限,很難一下子全面接管整個漢城的防務,只能先從幾處城門下手,控制住進出城的交通要道,
期間雖然有些小小的摩擦,但在荷槍實彈的海漢兵面前,城防軍顯然不敢造次,最終還是按照孫真的指示,列隊交出了武器裝備,接受海漢軍的發落。
“安大人,這些人裡邊可有你以前的同僚或者認識的人?或許我們可以問出一些有用的消息。”趁着清點城防軍人數的時候,孫真向安道石提出了一個建議。
安道石搖搖頭道:“城防軍的軍官大多都是有家世背景的人物,在下出身寒門,去年纔開始有機會得到提拔,以前來漢城的機會都極少,根本沒什麼機會和城防軍接觸。”
孫真點頭表示理解,他所說的這種情況其實是軍中常態,倒也不單只是朝鮮會出現這樣的狀況。出身條件好的人會被分配到更爲重要的崗位上,而類似他自己這樣農家出身的軍人,就只能憑藉軍功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上爬了。好在特戰團的對外軍事行動十分頻繁,累積軍功極快,而且升任不看背景,只看軍功,就很適合他這樣的拼命三郎。
孫真與安道石已經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在去年的抗清戰事中,安道石曾作爲嚮導在特戰團待過一段時間,當時兩人便有過接觸。不過那時候孫真還是連長,而安道石更是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與今時今日的地位都差了一截。但兩人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再次合作行動的地點,竟然會是在漢城。
安道石沉默片刻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在下去年沒被選中去貴國留學,那很有可能就會靠着軍功被調到城防軍當差了。”
孫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樣的機緣巧合,憋了半晌才蹦出兩個字:“好險……”
安道石倒是明白孫真的意思,也點點頭附和道:“好險。”
去年安道石在戰爭後期海漢軍向北追擊清軍的作戰中立下戰功,朝廷肯定是要對他有一些實質性的獎勵,如果他當時沒能從留學選拔中脫穎而出,那多半兵曹衙門還是會設法以另外的方式給予獎勵,比如說將他調到城防軍或者禁衛軍這種待遇好又風光的部隊任職。
但如果那時候安道石留在漢城當差,多半就躲不過當下的這場大亂了。就算他自己不願參與進去,但其他參與政變造反的人本就是提着腦袋在幹,自然不會容許內部有人反對,若是不想稀裡糊塗地死去,就只能被裹挾着參與作亂。
海漢軍爲何要在入城之後立刻強行與控制城門的城防軍交接防務,孫真已經向安道石作過解釋,這些城防軍的立場並不可靠,其中大部分人都極有可能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參與了這場政變。就算他們並不清楚自己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純粹只是聽命行事,海漢軍也絕對不會信任這些人了。
至於這些人的下場,安道石肯定做不了主,但他知道其中一些人肯定會死,特別是那些自恃身份不肯老老實實合作的軍官。海漢軍可不是什麼善男信女,這正是要殺雞儆猴的時候,就看有多少人是自行撞上槍口的倒黴蛋了。
世界上永遠不會缺少誤判形勢的傻子,在接管崇禮門的過程中,孫真已經命人拿下了三名態度強硬不願交出兵權的軍官,捆起來丟在城牆根上。那三人被綁上之後依然沒有自覺,還在繼續罵罵咧咧,不過他們並不敢辱罵海漢軍,而是將矛盾對準了安道石。
孫真並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人,入城之前也已經得了高橋南的授意,當下看這三人一心作死,索性便給他們定了性:“這三人不從軍令,故意挑戰世子權威,我看應該以軍法嚴懲!安大人,你怎麼看?”
安道石道:“不從軍令,當處以杖刑,每人領二十杖以儆效尤。”
孫真道:“二十太少,怕是起不到訓誡的作用,我看起碼得翻倍才行。”
安道石對此倒是沒有什麼異議,當即欣然表示贊同。不過安道石身邊既無手下,也無行刑工具,只能請海漢軍代勞了。
海漢軍中也有使用軍棍懲罰的條款,不過將工具從城外取來倒是花了一點時間。棍子一到,孫真便下令將那三人提出來行刑,同時讓安道石出面監督執行。
“既然他們膽敢辱罵你,那你就該讓他們好好看,由此所需承擔的後果。”孫真很認真地說道:“如果你想親自動手,那也沒問題。”
安道石倒是不會那麼激進,只是平靜地向那三人宣佈了罪名和懲罰措施,然後由海漢兵將他們拖出來,當着在場被管制中這兩百多朝鮮兵的面按倒在地,屁股朝上,軍棍便一下一下地打了上去。
這負責行刑的兩人是海漢軍中的憲兵,專職便是幹這個,所用的白蠟杆足有雞蛋粗細,一頭還纏着防止手滑的布條。那軍棍從高處掄下來的時候,竟然隱隱能聽到破空風聲,可想而知力量之大。
這一下打到身上,受刑之人吃不住痛,頓時叫出聲來,但沒等他這一下痛覺過去,來自身體另一側的棍子落下,讓他更是痛上加痛。
這兩人揚棍落棍的動作恰好錯開半拍,以穩定的速度不斷擊打到地上那人,看似節奏不快,但不到十棍,那人的慘呼便已經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呻吟,看樣子竟然是已經脫力了。
還在旁邊排隊領罰的兩人見狀都是臉上變色,心道這種打法,四十棍打下來就算沒死,起碼也去了半條命了。要是行刑這二人手上再稍微使點花活,把人弄死弄殘肯定都不在話下。
“安大人,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小人計較啊!小人嘴賤,這便自己掌嘴給您賠不是!”
“安大人,小人知錯了!還請安大人看在同朝爲官的份上,放小人一馬!”
另外那兩人眼見受刑之人才到一半就已經痛暈過去,哪還能不知道好歹,連忙跪在地上向監督行刑的安道石道歉認錯。
安道石面無表情,雙手背在身後,根本沒有應聲。他很清楚孫真安排這個懲罰措施的目的,不但是要殺雞儆猴,也是要讓自己與這些普通軍官剝離開來。如果說這些人的後臺是本地權貴,朝中大臣,那麼他的後臺就是即將接掌王位的世子李凒,以及城內外這些荷槍實彈的海漢軍。
另外將要受刑那兩人見苦苦哀求無果,忍不住又開始罵起來,但安道石絲毫不爲所動,等了片刻,見那兩名憲兵點了點頭,示意已經休息妥當,便下令道:“那就開始下一個吧!”
這受刑的第二人狀況也沒能好到哪裡去,同樣是才捱到一半棍子就已經痛暈過去,後二十棍就像在打死人一樣,已是毫無反應了。
而旁觀這一幕的兩百多朝鮮兵全部已經噤若寒蟬,半點響動也不敢發出,唯恐下一刻就被安道石隨便找個罪名提出去吃幾十記軍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