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柞所住的院子距離廣州城大概只有一里多路,他站在門口便可看到不遠處廣州城高高的城樓和連綿的城牆。類似這樣的城防工事,安南國內大概只有號稱第一堅城的順化纔有同等規模。不過順化城當年在海漢軍的猛烈攻勢之下也未能堅守太久,只消數日即被攻破,而那時候的海漢軍成軍還不到兩年,如果那場戰鬥發生在今時今日,恐怕順化城連三天都撐不過去。
“海漢軍要攻破這廣州城,又得花幾天呢?”鄭柞望着不遠處的廣州城,暗暗在心中推算。只是他對明軍的戰力和佈防狀況所知甚少,對此也很難有一個明確的結論。
“王爺,福瑞豐派來接您赴宴的馬車到了。”有侍衛在旁邊輕聲報告,將鄭柞從沉思中喚醒。
從李奈給鄭柞一行人安排的住處到李繼峰設宴的私宅倒也不太遠,就算是步行過去其實也不需太長時間,不過派專車來接是代表了李家對鄭柞的尊重,這種禮遇當然是萬萬不能少的。
李家在廣州城外的這處莊園也是近年才修葺完成,佔地達百餘畝,莊園南邊臨江,設有專用碼頭。莊園內亭臺樓閣,雕樑畫棟,一應俱全。雖然是傳統中式建築,但莊園裡的各種日用品卻有相當一部分都是從海漢國進口而來的高級貨,可以說是目前廣州地區最奢華的私人莊園之一。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處莊園就緊挨着海漢的駐廣辦,無時不刻都在提醒着路過這裡的人,福瑞豐與海漢之間的密切關係。
鄭柞抵達莊園外的時候,李繼峰和他的三個兒子,以及主要家人,都已經來到大門外迎接,也算是給足了鄭柞面子。張金寶比他早到片刻,此時也沒有先進去,跟李家人一起留在門外等候鄭柞的到來。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禮遇,鄭柞認爲這應該是因爲自己的特殊身份,人家是將安南視作一國,將他作爲了一國儲君來對待,而這樣的待遇,也正是安南人數百年來所追求的目標。
鄭柞心存感激,下車之後也不擺架子,主動快步上前,與李繼峰等人見禮。但鄭柞卻不知道,李家對他提供這種高級別的禮遇,原因並不完全是他所想的那樣。
他的安南小王爺身份固然是其中之一,但上升到國家層面,認爲李家是將安南視作一國纔會如此重視自己的到訪,那真是有點想多了。
安南自秦朝開始便被納入到中國治下,到明朝的時候,明成祖出兵滅了安南的胡氏政權,並恢復了對該地區的統治。到明世宗時期,當時的安南統治者莫登庸向大明納地請降,而安南也由此被作爲大明的安南都統使司存在,直至明亡爲止。雖然大明後期對安南的約束力僅僅只停留在紙面上,甚至安南人也不願承認自己是大明的屬地,但這層關係還是一直延續下來。
海漢在南海的崛起對安南的歷史發展走向起到了極大的影響,南北內戰結束之後,安南便停止了向大明稱臣的做法,並且也沒有像過去兩百年那樣,向大明申請更換統治者。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安南就是要趁着大明自顧不暇的時候,脫離大明這個宗主國尋求獨立。
從這個角度來說,海漢的出現其實是在客觀上起到了分裂大明的作用。只不過執委會大概不會選擇主動背這口鍋,在他們看來安南早就與大明貌合神離,分離出去只是早晚時間問題。而且海漢起家的時候正好遇到能夠大量提供包括人力和能源的安南,以軍事援助換取這些資源的合作方案一拍即合,所以後來纔會讓軍事實力得到迅速提升的安南有了足夠的底氣脫離大明自立門戶。
而在大明官方眼中,安南完全就是不服管教,叛出家門的逆賊。不過近些年安南與大明之間也沒有再爆發武裝衝突,因此民間對安南雖然說不上親近,但也沒多少反感的情緒了。至於安南人是不是要自行建國,與大明平起平坐,這些事情距離普通人生活實在太遙遠,只要不爆發戰爭,也沒什麼人去關心安南會怎麼做。
商人們的態度就更爲實際一些,只要有錢賺,那不管是海漢還是安南,就是受歡迎的貿易伙伴。
福瑞豐進入安南市場的時間幾乎是與海漢在當地經營那幾個貿易港同步,迄今在安南已經設立了多個貿易機構,每年以白銀結算的貿易額也早已在六位數了,對福瑞豐來說也算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貿易對象。
但礙於交通等客觀原因,雙方高層人物的往來並不密切,福瑞豐方面,只有李奈去過幾次安南,主持在當地設立貿易機構的事務。而代表安南到廣州造訪福瑞豐的高層人物,鄭柞還是第一人。
李繼峰認爲鄭柞的來訪標誌着雙方的合作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安南國要在廣州設立準官方性質的辦事機構,並且請求福瑞豐在籌辦階段予以協助,這對於自家來說算是一個提升國際影響力的好機會。
如果把安南要求的事情操辦好了,那麼或許今後就會有更多的國家效仿安南,請福瑞豐爲他們設立駐廣州辦事機構提供協助。而這樣的人情,對於福瑞豐今後在海外開展貿易活動的好處也是不言而喻。
所以在接到了李奈提前通過海漢駐廣辦送回來的消息後,李繼峰便認爲接待鄭柞必須要保持高規格,所以纔會有了鄭柞抵達廣州之後的種種禮遇。
至於同樣來廣州考察的張金寶,如果他是單獨前來,那勢必享受不到與鄭柞幾乎平起平坐的待遇。雖然他在儋州算是社會名流,來廣州考察的項目也不小,但終究還是差了點份量,頂多能讓李奈出面陪同他的考察工作就不錯了。就算能接到這種家宴邀請,估計至少也得是敲定了與李家合作開辦廣州分院的計劃之後了。
不過張金寶見慣世面,也不覺得李家向鄭柞提供的高規格待遇有什麼不妥,畢竟他在三亞見到鄭柞的時候,對方身邊幾乎一直都有海漢高官陪同,李奈這種聰明人看在眼裡,肯定也會效仿海漢的接待規格。
作爲目前廣州最頂級的富豪,李繼峰爲鄭柞和張金寶所設的接風宴自然是十分豐盛,就連桌上的杯碗碟筷都十分講究,所用的瓷器光澤柔和,溫潤如玉,明顯是市面上不多見的上等貨色。
張金寶眼尖,認出這種瓷器曾在執委會舉辦的宴會上出現過,當時他想買幾件同款回儋州自用,還特地找人打聽過情況,得到的答案是這種被稱爲骨瓷的新式瓷器纔剛剛在田獨試產成功,產能極爲有限,所以市面上根本就沒有售賣。而今天居然在李家的家宴上又看到這種瓷器,不問可知這應該是李家憑藉和海漢高層的良好關係搞來的內部貨了。
骨瓷在原本的歷史中是由英國人喬西亞斯波德發明,而其出現的時間是十八世紀末,距今還有一百多年的時間,不過海漢認爲這種瓷器的市場前景極好,所以搶在前面完成了試製工作,已經在進行小批量的生產了。李家作爲海漢最主要的貿易合作伙伴之一,也獲贈了少量樣品,李繼峰將其視作寶物,若不是今天這種需要招待貴客的場合,那宴席上頂多也就是拿些海漢產的玻璃器出來應付一下了。
鄭柞倒是沒有注意到這樣的細節,他更關注的是李繼峰對安南準備廣州設立辦事機構一事的態度。雖然在此之前已經跟李奈談得七七八八了,但畢竟李家的家主是李繼峰而非李奈,最終拍板還是得等面前這位老爺子說了算。
鄭柞來之前也做了一些準備工作,比如瞭解李繼峰的爲人喜好等等。按照他所掌握的信息,李繼峰此人極爲精明,但做出決斷也非常大膽,只要能向他提供足夠的利益,與其合作應當不是難事。
酒過三巡之後,席間氣氛慢慢熱絡起來,李繼峰便主動開口問道:“聽說小王爺此次不遠千里來到廣州,是打算要在本地開設一處常駐機構,負責安南在廣東地區的貿易事務?”
鄭柞一聽談及正事,便放下了手裡的筷子,點點頭道:“我安南與廣東之間的貿易往來日漸增多,但廣州這邊卻一直缺乏一個專門的機構來協助這些貿易活動,此舉必將有助於今後雙邊貿易的規範,對雙方商人來說也是一件好事。”
李繼峰道:“小王爺也不是外人,老夫就直說了,不知這機構是否要公開以安南官方的身份對外經營?”
鄭柞故作不懂問道:“請問李老闆,這有什麼差別嗎?”
李繼峰道:“相信小王爺也明白,我國與安南之間的關係嘛……並不算特別和諧,雖然這無礙於民間的貿易活動,但如果貴方要以官方性質來開設這處機構,那本地官府可能也不好視而不見,到時候不免會有些障礙。”
“如果以安南官方的名義開設這處機構,那官府有可能會出面找麻煩,我沒有理解錯吧?”鄭柞追問道。
李繼峰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官府的態度,李某不敢妄作推測,不過如果能主動避開一些麻煩,那終歸是有利於貴方。”
鄭柞道:“在下想要請教一下,聽聞當年海漢在廣州設立辦事處之時,也是蒙李老闆在這邊予以協助,當時他們又是如何處理與本地官府的關係?”
鄭柞的這個問題很有針對性,李繼峰一聽,便知道對方也是有備而來。
當年海漢抵達三亞不過半年多時間,便派人前往廣州設立辦事處,以打通三亞與廣州之間的貿易航道。而駐廣辦在海漢發展史上所起到的作用功不可沒,可以說初期的大部分貿易活動都是通過這條渠道實現,爲海漢在前期爭取到了大量的重要資源。
鄭柞對海漢的發家史也下過不少工夫去研究,自然不會忽視了駐廣辦這個特殊機構的存在。當時海漢是如何利用駐廣辦在廣州獲取了各種資源,一直都是他非常感興趣的問題。
李繼峰應道:“既然小王爺知道駐廣辦的存在,那就應該也知道當時海漢並未立國,而且在廣州毫無名氣,他們以海漢的名義在廣州設立辦事處,幾乎所有人都認爲這只不過是一個商棧而已,不會聯想到這處機構還有其他的特殊功能。官府該收的好處都收了,也就只是把海漢的駐廣辦當作了一隻按時納貢的肥羊而已,只要他們不在廣州生事就行。等海漢在瓊州起事的時候,局勢也早就不一樣了,廣州好多人都要靠海漢發財,就算官府想動駐廣辦,也會受到太多的利益糾葛牽制。我這樣說,小王爺可明白了?”
李繼峰的意思,便是今時今日的安南與當初的海漢處境不一樣,海漢在廣州設立駐廣辦的時候尚未出名,沒人對其有防備之心,更不會將其當做外國駐大明的官方機構來看待。而安南近些年一直在試圖從大明形成事實脫離,自成一國,如果以安南官方的名義來設立駐廣州機構,那本地官府就必然會對此有所反應了,畢竟名義上安南仍是大明屬地,豈能擅自向大明其他地區派駐官方機構。
不過考慮到安南的顏面,李繼峰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他相信以鄭柞的頭腦,應該立刻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對於李繼峰的這個解釋,鄭柞還算比較滿意。他也並非堅持要以安南官府的名義來設立這個機構,只是在此之前聽一聽李繼峰這地頭蛇的意見作爲參考,或許將會更有利於他作出相應的決定。
“李老闆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鄭柞很客氣地作出了迴應:“在下還想再請教一下李老闆,對於此事可還有什麼其他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