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願聞其詳,還請顏部長不吝賜教!”鄭柞一聽有辦法解決這個困擾安南兵工製造業已久的問題,便立刻打起了精神。
顏楚傑道:“辦法其實也簡單,放慢加工速度,確保工匠造出的每一個部件都能達到和我國的原產品一樣的品質,每一個裝配環節都能原封不動地照搬我國的工藝,達到這樣的要求才算合格品,到時候你們可以再看看交付給軍隊的武器裝備,是不是會有所改善。”
鄭柞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顏楚傑所說的道理很簡單,他不是沒聽明白,但要將其付諸實施,卻還是會有一些實際的困難。
首先安南是付出了很高的價錢才獲得了海漢轉讓的這些兵工技術,短期內的生產成本其實並會不比從海漢直接購買便宜多少。而安南之所以要不惜代價地得到這些技術,一是爲了確保本國所需的武器裝備不會因爲某些不可抗力而突然被海漢中斷供應,二則是因爲從海漢購買武器的交貨期非常長,且每次購買的數量也會受到限制,這都大大延緩了本國軍隊更換裝備的速度。
安南認爲在實現這些武器裝備的自產之後,這些問題便可迎刃而解。但顏楚傑現在建議安南放緩武器裝備的製造速度,提高工藝水平來保證產品的質量,這就意味着產能將會明顯下降。
安南目前掌握的生產工藝,所擁有的生產設施,和參與制造的工匠,都無法與海漢達到同一水平,因此引入這些兵工技術後的產能本就與海漢有着一定的差距,如果現在按照顏楚傑的建議再降低一些,那產能還未必能趕得上直接從海漢購買,肯定難以滿足本國軍隊的裝備更換需求。
顏楚傑見鄭柞沉默不語,也能猜到幾分對方的心思,當下繼續勸說道:“小王爺,兵工製造技術本來就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國能夠掌握並熟練運用這些高深技術,那是因爲在此之前已經有了一兩百年時間的積累。說實話貴國目前只是學了幾個月的皮毛本事,很難一口就吃成個胖子,要想達到我國的兵工水平,還是得慢慢積累經驗才行。”
鄭柞這才應道:“顏部長言之有理,只是從貴國引入這些技術已有一年多時間,產能和品質卻是一直都不夠水準,不免讓人有些失望。”
顏楚傑道:“貴國還是得再耐心一些才行啊!小王爺你想想,如果貴國工匠連最基礎的這些武器裝備製造技術都未能熟練掌握,那日後想要從我國引入更先進的兵工技術,實現的難度豈不是更大?”
顏楚傑還有幾句沒有說出口的潛臺詞,到時候即便把這些先進兵工技術教給你,你沒有合格的匠人和生產工藝,也還是一樣造不出合格的武器裝備。不過這話說出來肯定會對鄭柞有點打擊,所以顏楚傑還是沒有直接點明,但他相信鄭柞這種聰明人應該能體會到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
鄭柞當然能聽懂顏楚傑的弦外之音,他自己也曾在三亞這邊短暫留學過數次,對海漢的工業體系也略有了解,心知顏楚傑所說的確是實情,海漢所具備的製造業經驗和技術基礎,是安南短時間內學不到也效仿不來的。
這種需要長期積累的領域無法一蹴而就,安南想要在這方面完全趕上海漢的水平也不太現實。當前比較可行的目標,還是盡力保持目前的發展方向,一方面培訓技術人員,一方面積累相關的經驗,保證安南能夠在海漢牽頭的軍事聯盟中坐穩第二把交椅的位置。
其他都好說,但這第二把交椅能不能坐穩,也同樣涉及到與福建方面的競爭。如今已經引進海漢兵工技術的勢力,安南並不是唯一一家,福建許家軍也同樣掌握了一些海漢制式武器裝備的製造工藝。
而且得益於福建本身在航海領域的良好基礎,許家軍的造船能力要遠遠勝過安南,這使得他們在引入了探險級戰船的建造技術之後,新戰船的建造和下水速度是要明顯比安南快了不少。
關於這一點,安南無需通過複雜的情報戰去獲取信息,僅從最近這一年多時間裡,雙方隨海漢一起出兵的行動中便可一窺端倪。福建水師中探險級戰船的比例明顯是要比安南水師高得多,這麼多制式戰船可不是靠每年的限量軍火訂單能得到的,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由其自行建造了其中的大部分。
安南方面很清楚海上武裝力量的發展速度或許難以跟福建方面匹敵,但陸軍方面顯然是安南更具優勢一些,至少兵力方面要遠遠超過了福建許家軍,所以安南目前的策略對槍炮等武器裝備的製造極爲重視,希望能通過加速列裝新式武器來讓本國陸軍擁有更強的實力,從而得到海漢更多的信賴和倚重。
這也是爲何鄭柞對武器製造的工藝如此在意的原因,陸軍武器的產能和質量直接關係到安南軍的實力提升速度,進而將會影響到安南的國際地位。而海漢所舉辦的外軍學員比武,對安南來說也具有類似的意義。
訂的戰船不能按期交付,武器的製造工藝也沒有理想的改良方式,鄭柞與顏楚傑商談的幾個話題,都未能得到滿意的答案,這讓他不免有些挫敗感。顏楚傑本來準備邀他共進晚餐,鄭柞心情不佳,最後還是婉拒了。
不過回到使館之後,鄭柞也未能就此歇息,早有數人候在這邊等他接見。
這些人都是剛得到鄭柞抵港的消息不久,便匆匆趕來使館,其中既有在三亞暫住的安南商人和留學人員,也有少數幾名安南裔的海漢人。
不過鄭柞先接見的並非本國國民,而是那幾個已經加入海漢籍的安南人。
鄭柞此時本來就心情不佳,當下也沒有什麼好聲氣,皺眉問道:“你們怎麼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來使館了?真當海漢安全部衙門的人都是吃閒飯的?”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應道:“小王爺,是我等身份已經敗露,沒有機會完成任務了。”
鄭柞道:“你們加入海漢已有數年,何以此時會暴露了身份?”
那人恨恨地應道:“歸根結底,都是南朝餘孽從中作祟,纔會讓我等多年努力,功虧一簣!”
當年海漢出於對勞動力及能源礦產的需求,主動介入了安南國的內戰,並且從安南收羅了大量的戰爭難民到海南島及黑土港地區進行安置。後來在海漢正式立國之後,這些戰爭難民便陸陸續續加入了海漢籍,成爲了海漢國的一員。
海漢當時從安南運回的難民中,前期主要是以順化以北的民衆爲主,後期則是以戰敗的南朝統治區民衆爲主。而當時海漢所扶助的北方王朝也並沒有一味地聽信海漢的種種承諾,還是採取了一些必要的安全措施,安排了一些人以難民身份混入海漢,然後在這邊安家落戶。
按照當初鄭梉的設想,這些安南情報人員在海漢落腳之後,一方面可以利用身份長期潛伏下來,蒐集海漢的各種軍政消息,另一方面還可以尋機進入海漢的各種官方機構當差,或許日後會在關鍵時刻派上大用場。
安南裔移民在海漢早期的人口比例中佔據了不小的份額,作爲安南統治者的鄭梉對此也不是毫無想法。雖然他也明白不太可能依靠這些移民來掌控海漢,但如果能夠合理地利用好這些安南裔移民,至少可以影響到海漢對安南所持的態度。
不過安南人能想到的問題,執委會當然也不會忽視。當年從安南大舉引入移民之前,執委會便已經對後續可能會出現的一些情況作過綜合評估,其中也包括了安南裔移民所佔總人口的比例將會對海漢國未來走向產生的影響。
要保持海漢這個漢人政權的穩固,最穩妥的做法當然就是儘可能控制住安南裔移民在海漢的上升空間,同時通過後期引入漢人爲主的移民來調劑人口比例。只要漢人在國民中佔據絕大多數,那麼安南裔就不足爲患。
當然了,路也不能完全堵死,如果連一點上升空間的希望都看不到,那隻會引發安南裔國民的不滿情緒,長期來看不利於國內的穩定。所以對於安南裔人才的提拔和使用,執委會也是有特別的部署。
來自安南北方地區的難民,能往上走的空間會相對較小,而來自安南南方地區的難民則要幸運一些,他們當時處於南方朝廷的統治之下,即便回到安南也很難再有安身之地。海漢認爲這些人已經屬於無根一族,只有歸附於海漢這一條路可走。
特別是那些來自南方朝廷的降臣降將,如果再回安南只有被處決這一種可能,這些人對歸附海漢最爲死心塌地。如原南方朝廷下屬的水師將領武森,在降了海漢之後便進了海軍,一路打拼下來,如今已經是海漢海軍勇士級實驗艦黑鯊號的艦長,其所受重用的程度,堪稱安南裔官員第一人。
而在其他一些要害部門中,也同樣有曾在安南南方朝廷任職過的官員,比如警察司裡主管安南裔事務的阮經文,便是南方朝廷出身。
對於安南裔移民中可能會混有安南官方派遣的探子這種情況,海漢也早有預料,警察司和安全部都有專門的人員負責調查相關的事務。歷年來通過各種手段,也慢慢從民間拔除了一些潛伏的安南探子。
不過考慮到兩國之間的關係,海漢對這類案子的處理都相對寬鬆,一般只是消其國籍,限期離境,這樣也不會傷了兩國的和氣。
此次被相關部門挖出來的這幾個安南裔,全都是在海漢官方機構中任職,雖然職位不高,但也算是吃上了公家飯。而他們暴露的原因,便是試圖從田獨工業區獲取一些兵工方面的情報信息,結果被海漢安全部釣了魚。
鑑於並未造成實質上的情報泄漏,海漢官方也就沒有太爲難這幾人,只是按照慣例取消了他們的海漢國籍,並限期離境,同時也跟安南使館這邊打了招呼,讓他們負責安排這幾人離開海漢。
這幾人被海漢送到安南使館,雙方和和氣氣地完成了人員交接,第二天鄭柞便到了三亞,然後見到了他們。
這幾人在海漢已經潛伏了差不多十年,幾乎是鄭柞手底下最爲成功的情報人員,但也沒料想到一次小小的疏漏,便將他們全給扯了出來。所幸他們是爲安南朝廷辦事,要是換個國家,說不定便就此從世間消失了。
鄭柞聽完他們的自述,當下氣得連連搖頭。這件事既然已經鬧到外交部門參與進來,那顏楚傑顯然不會毫不知情,鄭柞先前去與他商議的種種敏感話題,一直沒能得到滿意的迴應,看樣子也是有受此影響的可能。
不過顏楚傑當着他的面隻字未提這事,還耐心給他解答疑問,也算是給足鄭柞面子。鄭柞想起剛纔在勝利堡內的那番談話,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你們背井離鄉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必再爲此介懷了。等回到安南,自會給你們安排其他差事,朝廷的海漢研究院,也正需要你們這樣對海漢有深入瞭解的人才。”
鄭柞最終還是把火氣壓了下去,和顏悅色地安撫了這些手下。他知道這並非是手下人不得力,實在是海漢人太厲害,再追究手下人的責任已經無益,倒不如好好利用他們在海漢潛伏多年的經驗,再爲安南盡一份力。
這幾人原本認爲自己會被鄭柞治罪,倒是沒想到鄭柞根本沒有怪罪他們,反而好言安撫,頓時大爲感動,紛紛跪地叩謝鄭柞的寬宏大量。
但鄭柞卻沒有因爲手下的效忠表現而感到寬慰,反而是生出了越發強烈的挫敗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