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多年來,大明在東亞地區一直都維持着天國上朝的權威形象。不管是政治、文化、軍事,還是向來不被朝廷正視的國際貿易,大明在這些領域中都是處於被別國仰視的地位。
而類似朝鮮這樣的藩屬國,在政治上完全倒向大明一方,就連國王登基也需要得到大明皇帝的冊封纔算是名正言順,除此之外更是將本國的國土安全置於大明的軍事庇護之下,遇到強大外敵入侵的應對之策便是向大明請求援兵。
倒回去十幾年,朝鮮人恐怕根本不能想象主動與自己的宗主國大明割裂,更不會認爲舉國上下效仿學習的對象,會換作了一個立國時間還不到十年的南海島國。如果有人向安道石說出這種情況,那他肯定會認爲這個人得了失心瘋,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國家取代得了大明的地位和作用。
但現在安道石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切皆有可能。十年前還根本不存在的一個國家,如今卻已經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強國。有很多大明做不到的事情,海漢卻能做到而且還做得更爲出色,這至少說明在某些方面,特別是軍事領域,海漢已經可以部分取代大明的地位了。
但很顯然海漢的野心不會止步於此,這次外軍學員比武大會的舉辦,其實就是海漢要將自身的軍事實力通過這個特殊形式來對外進行展示。安道石或許看得還不夠透徹,但董尚義與海漢接觸已有幾年,對此的理解明顯要勝他一籌。
安道石嘆道:“海漢的確是有這般實力,不管別人會怎麼看,反正在下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若是能學會海漢軍的五成本事,我朝鮮國今後也就不用再擔心清軍南下入侵了。或許我國期盼已久的太平,就能真正降臨了。”
董尚義笑道:“太平?若安兄在海漢學得一身本事卻無仗可打,那豈不鬱悶?太平對百姓是好事,但對我們吃軍糧的人,那可就未必了。不出徵殺敵,哪來的軍功讓我等升遷?”
安道石雖然覺得董尚義的話有些偏頗,但也不好直接出言反駁,只好順着董尚義的意思道:“董兄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董尚義又道:“往年能在這大比武上表現優異的人,大多在回到原籍之後便立刻獲得了升遷,可見各方對此的重視。而今年海漢還特地擴大規模,邀請了更多的貴賓來觀摩比武活動,想來應該能憑表現拿到更多的獎賞……貴國世子肯定會到場觀戰,安兄倒是可以好好爭取一下,說不定世子看得開心,就給你封個將軍之類的職位了!”
安道石心道世子倒是已經宣佈了此次活動的獎勵內容,只是要求太高,自己就算竭盡全力也未必能爭取到。至於將軍什麼的,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或許再過個十年八年能有機會輪到自己吧!
不過海漢所舉辦的這項活動,也不見得能讓所有人都喜聞樂見。有人歡喜有人憂,就算是已經收到了邀請函,也還是有人對這樣的安排十分不滿。
“簡直是豈有此理!這是要置我大明於何種境地!”
三亞的大明使館裡,費策賢正對着書桌上的邀請函大發脾氣,周圍的幾名下屬垂着腦袋連大氣都不敢出。
費策賢其實很少會當着下屬的面發火,但也正是如此,他一旦情緒爆發,下屬根本連勸都不敢勸,只能在旁邊待着等他慢慢自行平靜下來。而今天費策賢發火的由頭,便是書桌上這封邀請函了。
關於這次比武活動的事,費策賢其實在前些日子也隱隱收到了一些風聲。海漢搞這活動,當然會掃了大明的臉面,這根本不必多說,不過費策賢出使海漢也這麼長時間了,早就習慣了海漢明裡暗裡對大明的各種不敬舉動,只要不是當面羞辱,一般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畢竟他也清楚,事事都要跟海漢辯個對錯高下,那最終吃虧的只會是自己。
但從海漢發佈官方消息開始,這件事在各個階層的討論熱度突然就變高了,街頭巷尾各種場合都能聽到有人議論此事。其中便有不少論調將這個活動與大明聯繫起來。
費策賢聽得最多的爭論,便是“參與比武的福建許家軍到底能不能代表大明”這個話題。他當然知道福建許心素一夥跟海漢走得極近,說其是海漢在大明境內扶持的地方傀儡也不爲過。
從早年間援助許心素對抗十八芝和荷蘭人,雙方的軍事往來就已經跨出了大明朝廷所允許的範圍。這麼些年來許心素在海漢扶持下從小小的水師把總一路幹到了福建總兵,朝廷三番五次想要調他到京城兵部任職,這許心素都是聽宣不聽調,根本差遣不動。但朝廷卻也知道福建方面曾數次出兵,隨海漢軍在海外作戰,這福建到底還有多少武官是在聽朝廷的旨意辦事,還真是不太好說。
許心素與海漢來往如此密切,派人到海漢受訓也是順理成章了,費策賢並不奇怪此次比武活動中會出現福建明軍,但只要海漢人別拿此事出來張揚,大家像過去一樣當作無事發生就好。
可這次海漢人似乎改了主意,不但要大搞宣傳活動,而且宣佈要邀請更多的社會名流到現場觀摩比武活動,而且邀請對象並不限於本國。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費策賢其實已經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海漢人可能會故意邀請自己。到時候在場上比試的明軍,卻不是代表大明而來,自己應該持何種態度?是該爲其加油打氣,還是視若無睹,甚至斥其爲叛國行爲?
這是一個無解題,費策賢明白無論自己作出哪種反應,都將會落人口實,而海漢人肯定也會藉此機會帶節奏,設法影響海漢民衆和國際環境對大明的看法。
費策賢如果對福建明軍的參與表示肯定,或是給予鼓勵讚揚,那這勢必會成爲海漢拿捏自己的把柄,這種事要是上報到朝廷,自己肯定就會被那些不明真相的大人物們直接劃入了許心素一夥。
而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強烈反對福建明軍的私自參與,那麼海漢肯定會對外宣稱這是大明內部的官場矛盾,有礙於兩國間的外交關係和正常往來,甚至有可能會稱這是費策賢與福建總兵之間的私人恩怨,是爲了公報私仇纔會阻止福建明軍參與比武活動。
當然費策賢還有一種選擇就是對此不聞不問,但前提是海漢不向他發出公開邀請,這樣費策賢就算宣稱自己根本不知此事也說得過去。可這也並非什麼好的選擇,海漢公開邀請了明軍參與比武,自己這個駐海漢大使卻對此全然不知情,這種說法能騙得了鬼才怪。
無論費策賢作出何種反應,海漢大概都會有一百種辦法陷他於不利境地,這對他來說是一道真正的難題,搞不好甚至會把頭上的烏紗帽都丟掉。
費策賢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幾天之後,送上門來的這封邀請函終於是讓他作出的負面推測兌現了。承受着巨大精神壓力的費策賢終於受不了了,當着自己下屬的面大發雷霆,認爲海漢此舉就是在針對自己。
“僭越禮數……無恥之極……殺頭,統統都該殺頭!”費策賢怒火攻心之下,忍不住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只是他可能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是想要讓誰被殺頭,是海漢人,是許心素,還是即將參加比武的福建軍人。但無論對象是誰,恐怕他都很難得償所願。
立刻向海漢人表示抗議?乾脆稱病不出,避開這活動?去找在三亞受訓的福建明軍談一談,讓他們放棄參與比武?
費策賢腦子裡閃過一個個的念頭,但又一個接一個地被他自己否決掉。這些方案要嘛凸顯自己的軟弱,要嘛是自欺欺人,要嘛很可能會自取其辱,都不是什麼理想的解決辦法。
費策賢閉目靜思之際,有幕僚大膽建言道:“大人,其實此事也不用刻意迴避,這邀請函上既然說的是觀摩比武,那大人就去看看比武好了。至於有哪些人蔘與,大人只當是不知道就好。”
費策賢皺眉道:“這豈不是自欺欺人之舉?到時候海漢人要問我對福建明軍的看法,那又要如何作答纔算穩妥?”
那幕僚道:“大人,您去了之後只看,不說話,您只要不在公衆場合表態就不會犯錯讓對方拿到把柄。”
費策賢在心裡默默掂量一下,覺得幕僚的方案似乎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只是細節還需做些完善,否則表現得太過生硬,未免也會讓海漢人看低了自己。
那幕僚見費策賢沉默不語,當下也猜到他的想法,便繼續說道:“大人,最近天氣炎熱,極易患上各種熱病,若是身體保養不當,失語幾天也是有可能的。還請大人一定要注意身體!”
這幕僚把話說得拐彎抹角,也是爲了顧全費策賢的面子,畢竟要是直接建議他到時候裝啞巴,這肯定會有損其官威。
費策賢先前便想過稱病不出,裝聾作啞,但完全不露面未免會顯得心虛,而且也不利於從這活動中搜集第一手的情報信息。而幕僚這個主意顯然要更好一些,自己可以去現場觀看比武的情況,又不用擔心說話不當被海漢人拿住把柄,倒是算得上兩全其美了。
費策賢點點頭道:“你這麼一說,本官覺得這兩天是有點上火,喉嚨不太舒服,回頭你替本官安排一下,找大夫來給本官號號脈,抓點藥吃一吃。”
那幕僚明白自己的建議已經被上司採納,當下便趕緊應了費策賢的指令。找個大夫開藥只是做個姿態,關鍵是通過這個渠道把消息先放出去,這樣費策賢稱病也不會顯得太突兀。
不過在海漢此次的邀請名單當中,像費策賢這麼糾結的人,大概也就他一個了。基本上能得到邀請的人只有兩種反應,一是覺得理所當然,如李凒、李奈這類身份顯赫的上層人物,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會在受邀之列,所以根本不覺得有什麼興奮感。
另一種便是喜出望外了,這些人幾乎都是民間人士,如瓊西書院的張金寶之流。他們會將邀請函視作是身份地位的象徵,而自己能夠得到邀請,便是官方對自己影響力的一種認可了。
而隨着大比武日期的逐漸臨近,三亞也開始迎來了一批批專門爲此趕來的客人。
這些來三亞觀摩此次比武活動的嘉賓,最遠來自廣州。如果不是海漢發邀請函的時間稍晚了一些,邀請的對象都能在比武活動之前趕來三亞,或許還會有更遠地方的人士接到邀請函。不過此次活動若是舉辦成功,那麼下一屆的籌辦時間肯定就會提前更多,到時候或許連江浙地區在內,甚至更北邊的地方,都會有人持邀請函趕來三亞參加活動。
“待會兒下船之前,你們一個個都先把自己拾掇乾淨一點,下船之後不要東張西望,做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惹人笑話。記住你們是瓊西書院的學生,都給我表現沉穩一點,知道嗎?”
張金寶見船已經駛入三亞港內,當下抓緊時間對學生們進行訓話。他這次受邀來三亞觀摩比武活動,順便也帶了幾個得意門生,一是在路上伺候自己起居,二來也能讓這些年輕人長長見識,看一看海漢國的京城是何等的繁華。
若是時間充裕,還可以帶他們去參觀一下三亞的幾所高等學府,讓這些年輕人明白自己所奮鬥的目標在何處。
當然了,他自己也要趁着這個難得的機會,去拜訪一下主管文教工作的高官,看看能不能給瓊西書院再爭取一些資源。不過這事可能並不容易,張金寶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到了三亞之後再尋覓機會,隨機應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