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從朝鮮遠道而來的李凒來說,能夠在三亞結交到李奈這樣的朋友,算得上是一份意外的收穫。畢竟到了三亞之後,他平日所接觸的外界對象也多是海漢官員,而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與這些人成爲真正的朋友——這也是出國之前父親曾對他特別強調過的一件事。
雖然朝鮮已經在事實上認可了海漢這個盟國在兩國關係中的主導地位,但作爲朝鮮統治者的李倧也不是半點戒心都沒有。李倧認爲像海漢這樣的強國,如果要慢慢侵吞李氏朝鮮的江山,那或許並不需要像北方惡鄰那樣發動戰爭,而作爲王位繼承者的李凒,必須要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告訴李凒,在留學期間要注意與海漢官員保持距離,以免被人影響和利用。
但這個尺度其實極難掌握,一方面李凒需要經營和維持人脈,來確保海漢對朝鮮的支持態度不會改變,另一方面他又不能跟海漢官方的人建立太深的私人關係,以免所謂的友情因爲國與國之間的利益衝突變了味。
李凒對此倒是沒有什麼反感,他從小就沒有朋友,成年之後雖然還是會覺得孤獨,但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與人接觸也會先評估一下是否與對方有利益瓜葛。而李奈的身份可以說是一個例外,他是明人,又並非官府中人,雖然與海漢高層的關係密切,但又並非完全聽命於海漢行事,與朝鮮也沒有直接的利益衝突。
李奈博聞廣識,又很會說話,他所談論的話題,都是李凒身邊的人難以與其進行探討的內容,而且見解不凡,會讓李凒覺得與其交流受益頗多。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因爲李凒覺得跟李奈這樣情商智商都出色的人相處起來很輕鬆舒服,這是一種很難得的體驗。
困擾李凒多日的問題雖然未能從李奈這裡得到完美的解答,但他覺得已經從這番交談當中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途徑,也可以算是間接達成了目的。而對於提供幫助的田徵和李奈二人,他都是心存感激,臨別之際也是反覆道謝,並表示希望能在方便的時候再邀請他們出來會面談天。
對於跟朝鮮世子的這番交談,李奈倒是沒有太多的感觸。他每次來三亞,都得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來自各個國家的權貴富商。李凒雖然身份顯赫,但在見慣大人物的李奈眼裡,也就只是一個來海漢學習先進文化的外國留學生罷了,並沒有在其面前表現得太謙卑的必要。
而這種不卑不亢的表現,卻是正好切中了李凒的喜好。雖然跟李凒不熟,但一番攀談下來,李奈也意識到了這位世子對自己很有好感。這種好感或許日後會對福瑞豐在朝鮮的貿易活動起到一定的作用,不過李奈不想操之過急,因爲他也同樣意識到這位世子可不是庸才,如果在與其打交道的過程中帶有明顯的目的性,恐怕會引起對方的反感。再說反正北方的生意不是李奈自己在管,他也不用去操心這麼遠的事,等有合適的時機再考慮介入。
結束了這次短暫而愉快的會面之後,李凒帶着好心情回到了自己的住處。爲了這次午宴,他特地取消了原本的課程安排,以免一身酒氣去見自己的教師。所以下午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上一會兒,以恢復精神。
李凒一覺醒來,只覺得神清氣爽,好不舒服,就像是心頭的一塊大石終於放下了,如今再看課程安排表上密密麻麻的內容,他也覺得沒之前那麼大的壓力了。
李凒正打算研究一下要如何按照李奈所說的法子,將這些繁重複雜的學習內容化繁爲簡,這時候有手下人來報告,安道石前來求見。
“安道石?他這個時候不是該在鹿回頭的陸軍學院裡嗎?”李凒雖然對安道石的突然到來有些意外,但還是立刻下令讓他進來。
作爲朝鮮國外派留學軍官中的佼佼者,安道石在海漢受訓期間的表現,同樣也是李凒需要關注的事情之一。
按照國王李倧和軍方高官的計劃,包括安道石在內的這批軍官在學成歸國之後,便將成爲屆時組建的朝鮮新軍骨幹人員,甚至有可能會成爲這支新軍的副指揮官——正職當然還是得留給國內的高級武官來掌握。
所以安道石等人能在海漢人的軍校中學到多少本事,很可能就會直接影響到朝鮮新軍成軍之後的實力,進而影響到朝鮮國今後的發展和國際地位。李凒也明白這一點,所以雖然這些軍官是在軍校中封閉集訓,但他每隔數日便會向海漢方面瞭解訓練進展,以確保這些軍官的個人狀況一切正常。
但這些受訓的軍官平時都沒有外出的假期安排,之前也沒有聽說官方打算給他們放假,安道石能在這個時候來見自己,李凒覺得多半是軍校裡出了什麼特別的狀況。
安道石快步進來,跪到地上向李凒行禮,得到李凒指示後,這才起身回話。他這時候身形已經比剛到三亞時壯實了不少,穿着剛入營時領的海漢軍作訓服已經繃得緊緊的,足見這大半年在軍校裡過得不錯。
“安道石,你獨自出營來見我,用了什麼理由向校方請了假?”李凒擔心這傢伙是偷摸着溜出來,開口便先問他的來意。
安道石應道:“世子,卑職這次出來可不是私事,而是公務,是校方讓我來見世子徵求意見?”
“哦?徵求什麼意見?”李凒不解地反問道。
“校方準備在近期舉辦一次學員大比武,但因爲比試過程中會存在一定的風險,所以需要各國駐海漢使節同意之後方能參加。”安道石一五一十地將原因告知了李凒。
這次的軍事技能大比武是由海漢國防部發起,對象是目前在三亞陸海兩軍軍校接受培訓的所有外國軍事學員。朝鮮目前就只有安道石等十幾名軍官在三亞受訓,他們參與與否,原本是該由朝鮮國駐三亞使節李希來決定,不過目前世子李凒正好在三亞留學,那麼這種事的決定權自然也就交到了李凒手中。
李凒聽說要比武,先是有些興奮,但接着便意識到了其中的風險。安道石等人是從國內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其個人實力在本國當然算是第一等,不過在三亞受訓的各國軍官應該都是類似的情況,安道石等人的實力能在其中排到什麼位置,那可就不好說了。
這比武風險不僅僅是在人身安全方面,在李凒看來國家的顏面也是不可忽視的一部分。比贏了固然風光,但要是輸給了別國,那未免就臉上無光了。
李凒想了想又問道:“這大比武是公開的還是隻在軍中秘密進行?”
“聽校方說是半公開性質,會有官方擬定的嘉賓邀請名單,各國駐三亞的頭面人物應該都會得到邀請。”安道石所說的頭面人物,自然也就包括了朝鮮世子在內。
李凒聽到這話,又是沉默了片刻。他不太明白海漢人爲什麼要搞這麼一個半公開的比武活動,難道是爲了刺激各國,加大向海漢委派軍事人員留學的力度?
事實上這種活動在海漢軍中並不新鮮,各支部隊的內部比武幾乎年年都有,跨地域的軍中大比武也會不定期地舉辦。而來三亞接受培訓的外國軍事人員,那自然也要入鄉隨俗,按照軍方所安排的一些項目來比拼一下學習成果。
當然了,邀請各國駐三亞的頭面人物到現場觀戰,這的確是有李凒所猜測的目的在裡邊,不管勝負結果如何,這都將對各國形成很直觀的刺激。
勝利者要保持自己的軍事優勢,失敗者要設法縮小與強者間的軍事差距,所以每次的大比武之後,參賽各方往往都會有加大投入的新措施出爐。不管是訂購軍火還是送更多的軍事人員來海漢受訓,軍方都將從中獲得很直觀的收益。
不過因爲每年迎來送往,留在三亞受訓的外國軍事人員數量一直都在變化,所以這種大比武也沒有一個確定的舉辦週期,每一兩年看有合適的時機便會舉辦一次。上一次的大比武,便是在去年年初的徵西行動之後,距此已經過去了一年半了。
李凒沒有立刻拍板作出決定,而是繼續向安道石問話道:“你們平時訓練,應該也與其他國家的軍人有不少接觸,依你之見,比武有多大的勝算?”
安道石應道:“世子,此事說來較爲複雜。據卑職所知,這比武分了若干項目,有射擊、越野、障礙賽、格鬥等等,各國軍人或有自己所擅長的項目,但沒有哪一國能在所有項目稱霸。因此比拼的最終勝負結果,在事前很難預測。”
李凒道:“我記得當初在國內選拔留學軍人的時候,你便是贏在了越野一項上,想來這個項目應該是你所擅長了。”
安道石道:“若以我國目前在這裡的受訓人員而論,卑職的確在這個項目上能確保第一,但其他國家的受訓人員也不是沒有能人,如那安南國派來的軍人,便有好幾個常年混跡山林的厲害角色,論對本地環境和氣候的適應能力,卑職實在比不過這些人,只能盡全力一戰。”
安道石的表態雖然顯得有點示弱,但李凒也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他的確是在實話實說。這三亞與朝鮮半島相隔數千裡,氣候和地理環境都大不一樣,李凒初到這裡的時候也覺得難以適應,而安南國的氣候環境據說與這海南島極爲相似,想必派來受訓的軍人對本地環境的適應狀況也要大大好於朝鮮軍人。
這種情況下如果要安道石說出必定能在越野一項勝過所有人的承諾,那大概也未必能夠實現,反而有可能因爲沒有實現目標而遭到李凒的責難。
李凒道:“那你覺得這個大比武,我國是參加好,還是不參加好?”
安道石應道:“卑職以爲還是參加好。”
“說說理由。”
“與其他各國軍人同場競技,若能勝個幾場,自然是揚我國威軍威的好事。即便不敵,但也由此可知差距所在,尚有追趕可能。海漢尚武,軍中更是興盛比武之風,若是我國根本不參與,恐怕會被其他國家視作畏戰之舉,於我國名望不利。”
“言之有理。”李凒聽了安道石的理由,才發現自己只想到了競技失敗的風險,卻沒想到如果避而不戰,會對朝鮮造成更大的負面影響,看來必須得讓安道石等人出戰才行了。
“那既然如此,校方還要讓你特地來請示,其實也只是走個過場了?”李凒想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之後,便意識到拒絕出戰是不太可能了。
安道石道:“或許校方認爲給予選擇的權力,是對我國的尊重。”
李凒微微點頭,認可了安道石的說法。海漢人讓安道石來打一聲招呼,便算是把該有的禮節性手續都辦完了。
“那你替我回話,朝鮮國參與此次大比武!”既然不能不參加,那也只能先硬着頭皮上了,李凒最終還是作出了決定讓安道石等人出戰。
安道石的表情倒很平靜,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當即便應下來。
“還有,你回營之後,告訴其他人,只要能在比武拿到任何一項的頭名,便賞銀五百兩!待回國之後封御前校尉!”李凒心知光靠口頭激勵肯定不夠,還是得拿出實打實的獎勵刺激一下這些部下才行。
雖說因爲手中拮据,李凒一時拿不出太多的賞銀,但起碼不要錢的頭銜可以先承諾出去,好歹也是一項特殊的榮譽。
安道石聽完封賞之後,連忙先俯首謝恩,然後表示自己和同伴一定都會盡心竭力,在比武中爲國爭光。
李凒雖然知道安道石的表態也沒多少底氣,但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這些軍官能替朝鮮國爭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