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籍鹽商想要憑自己的力量在武鬥方面壓倒對手,組建火槍隊大概就是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了。但在得到海漢的協助之前,他們也只能憑藉極爲有限的信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嘗試從零開始去組建一支裝備火槍的戰鬥部隊。以他們所掌握的軍事知識和人員儲備,這樣做的難度可想而知。
而對手的情況顯然要好過他們,由日本平戶藩向其提供源自西班牙的火槍和相關戰術,足以讓其在這場爭鬥中佔得上風了。
徽籍鹽商手底下肯定也有懂行的人,知道這其中的問題所在,只是一直未能尋求到有效的解決方法,直到海漢去年在揚州出手,他們才發現強中自有強中手。本着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找海漢人拜師學本事,就成了徽籍鹽商中一部分人眼中的救命稻草。
戴成榮也是其中之一。他早在數月前就跟負責戴家民團防務的三伯戴英凡商量過,是否有可能通過某種渠道學習海漢人的戰術。但因爲當時條件並不成熟,加之徽籍鹽商內部意見也不統一,並沒有決定要爭取海漢的支援,因此這樣的打算也只能不了了之。
在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戴成榮總算是等到了他所期望的機會,七大姓家主通過議事之後終於決定要向海漢尋求合作和援助,其中也包括向海漢學習軍事技能的內容。
本來去舟山“留學”的人選應該是由他三伯戴英凡,但因爲近期徽籍鹽商所處的環境越發吃緊,戴英達認爲本地面臨較大的風險,還是需要戴英凡留在揚州坐鎮指揮,所以臨時將人選更換成了戴成榮。
年輕,有專業基礎,家族下一代核心成員,戴成榮身上的這些標籤讓他立刻成爲了七大姓寄予厚望的對象。徽籍鹽商是否能夠通過海漢的援助建立起一支具備較強戰鬥力的私人武裝,很大程度就要看戴成榮這一批人去到舟山之後的學習成果了。
在出發去舟山之前,戴成榮也希望能夠從元濤這裡獲得更多的信息,特別是有關於他將在舟山接受的訓練內容。如果能在此之前做一些有針對性的準備,他認爲自己或許能夠在短短兩三個月的訓練期中獲得更好的成效。
“昨天聽元掌櫃提到訓練週期是百日左右,那是否可以透露一點,這期間是要訓練一些什麼樣的內容?”
元濤聽到戴成榮的問題,笑了笑應道:“其實說起來都是一些比較簡單的內容,主要是隊列、體能、戰術、射擊、行軍等幾個大的項目,每個項目之下還分若干小項。像小少爺這種有一定的基礎的學員,學起來應該不會太難,不過訓練期間肯定會把你們折騰得很累,最好對此要有吃苦的準備。”
戴成榮見元濤並不避諱談及這方面的話題,便繼續追問這些訓練項目的細節。
其實海漢軍方給他們準備的基本就是新兵入伍頭三個月的訓練科目,這倒也算不上什麼軍事機密,元濤便挑能說的部分,大致給戴成榮作了一下講解。
海漢軍的訓練方法基本都是照搬穿越衆從幾個世紀之後帶來的先進方式,自然是遠遠領先於這個時代,跟戴成榮從護衛教頭那裡學到的明軍訓練方式還是有着比較大的區別。僅僅只是聽元濤的簡單描述,戴成榮便覺得有很多以前從未接觸過的新鮮東西。
不過海漢雖然會給戴成榮這批人提供跟新兵相差無幾的訓練內容,但訓練強度和相應的標準卻不會完全照着軍隊的要求來,畢竟這不是給海漢自家練兵,不需要執行同樣的標準。而且海漢軍的訓練強度本來就遠遠超過同時代的軍隊,真照軍中的標準來,只怕揚州送去的絕大部分人都會喊吃不消。
當然如果這批人裡面出現了個別天賦出衆的人員,海漢軍方肯定也會採取一些特別的措施,提供單獨培訓。戴英達之前的擔憂並不完全是杞人憂天,海漢軍方不會錯過吸納人才的機會,哪怕是來自鹽商家族也沒問題。
兩人談得投機,不知不覺便聊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有人來報,剛從揚州城趕回來的戴英凡前來求見元濤,這才總算是停住了話頭。
戴英凡的外貌與長相和善的戴英達有着比較大的區別,又黑又壯,濃眉卷髯,面目自帶三分兇相。不過他見到元濤之後倒是很客氣,隔着老遠便主動拱手招呼道:“戴某叨擾元掌櫃了!”
元濤拱手相應道:“客氣了,在下正與小少爺談論戴家莊的防務,戴老闆來得正好,有不少問題還需請教!”
“戴某可當不起請教二字,元掌櫃多多指點纔是!”戴英凡態度倒是很謙遜,跟他這外表有着明顯的反差。
元濤帶着金盾的人進駐戴家莊,任務之一便是要協助鹽商家族加強防務,甚至是在一定程度上暫時接管護衛隊伍的指揮權。而戴家莊負責指揮防務的便是戴英凡,現在人總算回來了,元濤也可以開始辦正事了。
戴成榮知道兩人接下來要商議正事,便主動告退了。戴英凡似乎也認爲這理所當然,並沒有試圖要留下他。元濤心道這代價的規矩倒是不小,這戴成榮明明就是今後要從戴英凡手裡接管戴氏家族私人武裝的人,現在居然還是得主動迴避這防務交接的事情。
戴家莊的防禦手段當然不只是元濤昨天初到這裡所見到的兩座碉樓而已,事實上在修建碉樓之前,戴家莊本來就有一些執行了多年的防衛措施。
“從萬曆年間開始,戴家莊就有了自行組建的民團,負責護衛戴家上上下下的安全。不過爲了避免官府找麻煩,民團的規模一直都只維持在百人左右。後來鹽業經營的狀況好起來了,可以向官府拿錢捐官,這才寬鬆了一些。”
“但後來回頭再看,這其實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對家有樣學樣,很快也搞出了自己的民團。從那個時候開始,生意上的競爭就延續到了商場之外,幾乎每年都會折騰出幾條人命。最近這幾年,大家都買到火槍了,鬥起來下手就狠了!”
“去年對家從外面買了成批的火槍,還請了專人來訓練,那時候我便料到事情不妙,只是所能採取的應對措施實在有限,還是不斷在爭鬥中吃虧。說實話如果不是後來貴國派人來揚州動手,打掉了對家的火槍隊,恐怕我們就只能召集所有能用的人手,跟對家來個破釜沉舟了。”
戴英凡帶着元濤在莊子裡走動,一邊走一邊向他大致描述了戴家莊的處境。戴英凡敘述的語氣很平靜,但元濤卻能想象到這麼多年的爭鬥之下,兩邊陣營肯定早就成了世仇,這種爭鬥已經不完全是利益使然,其中也有難以化解的仇恨所致。就算海漢沒有介入,這雙方肯定也會一直鬥下去,直到其中一方被迫退出這個地方纔能慢慢消停。
爲了生存下去,一方選擇了與平戶藩聯手,另一方則是被迫找到海漢尋求合作。原本是大明內部的社會矛盾,卻逐漸演變成了外部勢力在大明的角力場,這大概是揚州鹽商的先人始料未及的局面。
不過海漢已經出兵打掉了山陝鹽商的海外強援,短期內很難再次從海外得到彈藥補充了,而徽籍鹽商在獲得海漢的援助之後,頂多再花費幾個月時間就能大大提升麾下武裝組織的戰鬥力。到時候此消彼長,就算海漢不親自動手,徽籍鹽商也有極大的概率能在鹽業競爭中佔據上風了。
元濤無意參與到鹽商集團的血腥競爭之中,但他必須要在徽籍鹽商提升足夠的自保能力之前,先護住這夥人的安全,不能讓他們被對手的狠辣手段給幹掉。戴英凡現在所能提供的信息,對元濤來說也非常重要。
“聽說元掌櫃昨天特地過問了戴家莊外圍的防禦工事,實際上除了這兩座碉樓之外,我們還部署有別的手段。”
走到莊口的碉樓前,戴英凡指向碉樓兩側的房舍道:“實際上莊子最外圍的這些房屋都是近一兩年才修建的,而這些屋子也並不全是用來住人的。元掌櫃請隨我來!”
元濤聽他這麼一說,料想這些房舍裡邊應該是有些貓膩了,便隨他進入了其中的一處院子。
在外面看這個院落與村莊內的其他房子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但進到院內之後,元濤便看到這裡邊果然是別有洞天。靠向外圍的一側從外面看是房屋,但從裡面看,卻一道僞裝成房屋的高牆,甚至還特地建有階梯讓裡邊的人能夠上到高處,然後移開僞裝成屋頂的瓦片,就能從裡邊居高臨下打擊外面的目標了。這一面牆就有四五處射擊位,如果真是跟外面開戰,那倒是很容易偷襲得手。
從預留的射擊位來看,元濤判斷這應該是特地爲使用火槍所設計的防禦工事,不過先前由戴成榮帶到武器庫去看到的那些火槍,他認爲要使用那些工藝原始的火槍實現精準射擊還是有比較大的難度。
當然了,如果把這處工事交給元濤手下的人來把守,效果肯定就不一樣了。在對手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至少三十米距離上可以做到高精準度的殺傷。
接着戴英凡又向他展示了院子裡的暗門,通過暗門可以立刻轉移到相鄰的院子裡去,這就爲戰時的防禦提供了更爲靈活的人員調動路線。
這樣的防禦工事,如果是放在真正的戰場上,當然起不了什麼作用,軍隊如果遇到這種情況,肯定就火炮開路先把有機關的牆轟塌了再平推過去。不過考慮到戴家莊所處的環境,能出現的戰鬥狀況頂多也就是百人規模,這種特殊的防禦工事只要能造成對手的傷亡就已經是達成目的了。
“對手如果從正面攻打戴家莊,注意力肯定就會放在那兩座碉樓上了,而這種隱蔽工事裡發起的攻擊,很可能不會馬上被注意到。戴老闆,這個設計有心啊!”元濤上下查看了一番之後,對這處僞裝工事的設計也給予了好評。
但戴英凡卻沒有因爲元濤的誇獎而顯得開心,而是苦笑道:“這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的辦法,本來我是建議在莊子外圍修建壕溝,然後加上環繞整個莊子的護牆,再在莊口完善工程,在兩座碉樓間架起吊橋,這樣的防線纔算比較完整。但家主認爲大興土木會破壞了戴家莊的風水,而且會讓戴家莊看起來像個堡壘,與我戴家的形象不合,所以原本的設計就只能停留在紙面上了。”
元濤聽得瞠目結舌,這戴英凡所描述的景象可不是小工程,需要花費多少錢姑且不提,以戴家莊本地的施工能力,靠着民工肩扛手擡,要完成他所說的防禦工程起碼得一兩年甚至更長。建成之後這戴家莊就變成了戴家堡了,完全成了龜縮防禦的態勢,的確會影響到戴家的公衆形象。
不過真要建成了戴英凡所描述的樣子,那別說山陝鹽商的火槍隊了,就算本地的明軍要拉過來攻打這種堡壘,那也不可能輕鬆拿下。
元濤忍不住問了一句:“戴老闆對這防禦工事如此熟悉,不知以前是不是在軍中服役?”
戴英凡應道:“戴某早些年爲了順利拿到百戶職位,的確是在軍中待過幾年。”
雖說戴家花錢爲戴英凡捐了百戶的官職,但當時還管得比較嚴格,戴英凡也必須到軍中服役才能真正獲得這個職位。不過他本來就是從小被作爲自家的民團指揮來培養,對於軍事的興趣也比較大,所以乾脆就去軍中待了幾年,成了貨真價實的明軍軍官。
元濤笑道:“那在下應該尊稱一聲戴大人才對!”
戴英凡擺擺手道:“元掌櫃大可不必,如今戴某早就不在軍中,這百戶也只是個虛職而已,當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