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大明東部沿海地區目前最爲繁忙的港口之一,定海港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到港或離埠,有人懷着不甘離開這個競爭激烈的港口另謀出路,但同時也有更多的人帶着發財致富的期望來到這裡,確信自己可以在這個遍地黃金的地方闖蕩出一番天地。
就在俞成禮和岡薩雷斯話別的時候,他們旁邊的碼頭有一艘福船緩緩靠岸,船上伸出跳板搭到碼頭上,然後一名身着黑色綢袍的五旬老者在數名隨從的簇擁之下緩步上岸。老者雖然貌不驚人,但他身邊這些隨從都身着統一的服飾,一看便是大戶人家了。
不過進出舟山的權貴實在太多,身邊帶着一羣家僕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所以這羣人的到來並沒有引起旁人的關注,就連離此不遠的俞成禮和岡薩雷斯也沒有過多關注這些人的到來。
碼頭上已經有這名黑衣老者的手下等候,並提前備好了馬車,老者下船之後也沒有在碼頭多做停留,登車之後一行人便很快離開港口向城區去了。
“舟山的海漢大軍歸營之後可有什麼新的動向?他們之前出征作戰,可有了確切的戰果消息?”老者在途中便開始迫不及待地向駐留舟山的手下詢問島上的近況。
這名老者便是在東海艦隊出征之前造訪過舟山的揚州鹽商馬正平。他當時是代表揚州的徽籍鹽商來向海漢求和,順便尋求今後的合作機會。而那時在舟山接待他的是商務主官楊運,雙方談得還算比較順利,也就揚州地區的鹽業發展達成了合作意向,甚至已經談妥了讓馬正平在舟山設立商棧從事長期經營。
不過當時海漢高層已經確定會出兵攻打平戶,石迪文爲求後方安穩,讓楊運暫停審批外來商人在舟山島購地置產的計劃,揚州鹽商的進駐也因此而暫時受阻。馬正平在舟山島看完閱兵式之後,便又回了揚州,只留了兩個手下在舟山這邊跟進。
東海艦隊回來之後,處於戰時軍事管制狀態下的舟山逐漸恢復了正常的社會秩序,各種暫時停止的商業活動也開始重啓。馬正平的手下打聽到針對外國商人的臨時限制已經取消,便趕緊送了消息回揚州。馬正平接到消息之後,便儘快趕到舟山,希望能夠趁熱打鐵,按照之前所談妥的條件來跟海漢官方開展合作。
在去求見楊運之前,馬正平還得先確認一下海漢的東海艦隊在海外作戰的結果究竟如何。如果打了勝仗自然一切好說,但如果海漢軍吃了敗仗,那或許就還得再觀望一下子了。
這些消息在送回揚州的信件中並沒有詳盡的描述,所以馬正平下船之後便急於先落實相關的信息,以判斷自己接下來該採取何種措施。
當然了,站在馬正平的立場上,他肯定希望海漢軍能夠擊敗日本人,徹底切斷揚州山陝鹽商的武器來源,這樣徽籍鹽商纔能有擊敗競爭對手的機會。
留在舟山的手下向他彙報了近期的消息,舟山軍方已經官宣了此次海外征戰的勝利,而且有可靠消息稱日本平戶港被海漢軍徹底夷爲平地。
“什麼?平戶港沒了?”馬正平聽到這個消息簡直有些不敢置信。他雖然沒去過平戶,但也知道海對面的日本國主要就依靠這個平戶港從事跨國貿易。從大明運往日本的各種商品,幾乎都是通過平戶港流入日本國內各地。
然而海漢此次出兵竟然徹底摧毀了平戶港,馬正平覺得自己的想象力太匱乏,完全沒想到海漢出兵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動作。
“他們……是把平戶屠城了?”馬正平想來想去,似乎覺得這大概是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否則他很難想象海漢要如何把一個港口城市夷爲平地。
“據小人在本地所探得的消息,海漢軍在戰後將當地民衆全部擄走,然後一把火把平戶城燒了個乾乾淨淨!”
馬正平聞言不禁一驚,要把當地人全部運走,這可比屠城困難多了,海漢人真肯費這麼多的工夫去掃尾?
“消息屬實?”馬正平覺得這事還是要落實一下,說不定海漢人只是誇大其詞,故意擴大戰果。
“東海艦隊回來的時候裝了好多船日本人,而且有不少當地商人也隨艦隊一起撤到了舟山。小人特地去結識了一些從平戶來舟山的漢人,他們的說法都是一致的,海漢人的確是將平戶搬空了。有很多日本人被運去了別的地方安置,舟山這邊也至少有上千人被分配到了各個鄉鎮。”
馬正平還是對海漢不夠了解,否則他應該很清楚海漢對人力的需求有多大,在戰後把當地民衆全部擄走,對海漢來說可不是什麼麻煩,而是戰利品的一部分。從長遠角度來說,這些人口甚至要比海漢軍在當地搜刮所得的財物更有價值。
雖然海漢軍在開始行動的時候還沒有將平戶當地的人口列入作戰計劃,但到戰爭後期發現這麼大的果子就擺在自己眼前,不摘都對不起自己,這才臨時修改了計劃,將當地民衆全部帶走。期間雖然移民羣體中難免出現對抗和牴觸的情況,但在海漢軍的強力控制之下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這些日本人被運到舟山,然後分配到各處鄉鎮安置,都是公開進行,所以這在本地已經不算是什麼秘密。更何況像俞成禮這樣的商人能在本地不受限制地到處走動,隨意與人接觸,那平戶的實際狀況自然很快就在民間傳開了。馬正平的手下要收集相關的信息,很容易就能找到許多親歷者,可信度也已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手下講完自己獲取消息的經過,馬車已經到了落腳的旅館。馬正平卻沒有休息,繼續詳細詢問本地的狀況。
據馬正平所知的情況,山陝鹽商所擁有的火槍便是由平戶的日本人提供,而海漢人的行動是否完全杜絕了山陝鹽商的武器來源,對他來說是必須要落實的重要信息。
但有關平戶兵工作坊的消息,已經是屬於軍事機密的範圍,就連海漢從當地俘獲的武器匠人也全部另行安置,所以幾乎沒有相關的信息流出到外界。雖然馬正平的手下在舟山用心打探,但沒有能夠接觸軍中高官的渠道,也就完全沒辦法瞭解到這些關鍵信息。
這不禁讓馬正平略感失望,如果要設法找官員通關係打探消息,那不免又得大費周章。他現在認識的官員也就楊運一個,而楊運並非軍官,管的是商貿活動,馬正平覺得即便找上楊運也很難打聽到確切的消息。
不過馬正平這次來舟山要辦理後續的事務,本來就得去拜訪楊運,他尋思或許能讓楊運居中介紹幾個軍官給自己認識,當然如果能接觸到楊運的上司石大將軍,那就最好不過了。說幹便幹,馬正平便讓手下去準備禮單和拜帖,等天黑之後便去求見楊運。
之所以要等到天黑再去,那當然是因爲馬正平並不想去楊運辦公的地方拋頭露面,而是準備直接去他家裡作私人性質的拜訪。這樣雙方討論的時候可以更直白一些,也不用將話題都侷限於工作範圍。
“馬老闆,好久不見,一向可好?”
當天晚些時候,馬正平總算是見到了楊運,眼見對方的態度還是挺熱絡,馬正平也放心不少,拱手應道:“多謝楊大人關心,在下最近回了一趟揚州,今天才到舟山。”
寒暄落座之後,楊運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馬老闆這次到舟山馬上就來找我,不知所爲何事?”
馬正平道:“一來是帶了一些揚州特產過來,順便給楊大人請安。二來是想請示一下,如今是否可以在舟山購置地皮修建商棧了。三來是之前與大人所議定的合作事宜,是否還需要做什麼改動。”
馬正平見楊運直奔主題,也就不兜圈子了,向對方表明了自己的來意。他送的土特產當然值不了幾個錢,不過那也只是掩人耳目的東西,真正的禮品其實是五百元的海漢紙鈔。楊運既然收了禮,馬正平也能安下心來跟他討論這些話題了。
但關於火槍交易的事情,馬正平並沒有立刻提出來,打算稍後看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問出來。
楊運應道:“馬老闆如果沒改主意,那我們當然很歡迎馬老闆在舟山開設商棧長期經營,抽時間到商務處來辦理相關的手續就行了。至於我們之間的合作,我記得馬老闆當時是表示要回揚州與其他鹽商再作商量,不知道是否有了結果?”
兩人上次會面的時候,便大致談定了鹽業方面的合作事宜,主要的內容便是揚州鹽商今後的進貨渠道要以舟山殖民區下屬的鹽場爲主,海漢鹽在在揚州鹽商銷售量中所佔的比例要維持在七成以上。
當然協議中所指的“揚州鹽商”並不包括揚州的山陝鹽商集團,而是特指以馬正平爲代表的徽籍鹽商。畢竟海漢與山陝鹽商之間的關係已經基本不可調和,而徽籍鹽商則是一個相對較好的合作對象,海漢也需要有這種渠道分銷商來打開海漢鹽在長江以北地區的銷路。
馬正平道:“在下回到揚州後召集熟識的鹽商們一起商議了楊大人所提的方案,大的合作方向沒有什麼問題,只是一開始就要從舟山購入大量海鹽來維持這七成的售**例,會讓我們不好向官鹽鹽場那邊交差啊!”
楊運笑道:“馬老闆不會以爲我對揚州那邊的鹽業一點都不瞭解吧?這又不會影響你們從官鹽鹽場進貨的數量,怎麼會有人爲難你們!”
馬老闆被楊運當面點破,好在他臉皮夠厚,倒也毫不慌張,又給出了另一個理由:“揚州同行們擔心舟山這邊供應不穩,所以覺得還是需要維持原本的供貨渠道。”
楊運臉色微沉道:“我們提議先以七成的比例開展合作,就是給你們留了退路,讓你們繼續維持跟官鹽鹽場的關係,免得完全脫節了會害你們不好操作。要說供貨,就算再多幾個揚州,我們也能一併供應,哪來的供應不穩之說!”
揚州鹽商過去所賣的鹽,一多半是用鹽引從官鹽鹽場進貨。鹽商交錢給官府取得鹽引,再憑鹽引到鹽場支鹽,然後再把鹽運往指定的地區進行銷售。真正值錢的其實不是鹽,而是作爲販賣食鹽資格憑證的鹽引。
一份鹽引折鹽三百斤,但真正經鹽商賣出去的鹽往往就不止這個數了,而多出來的數目,便是利潤極高的私鹽了。鹽商如此富庶,其財富的相當一部分其實是來自這一買一賣之間的貓膩操作。
雙方之前所談的合作方案,便是揚州鹽商從官府購買鹽引的同時,也要按比例從海漢購鹽,每一份鹽引要從海漢購入七百斤鹽。這樣一來,每一份鹽引背後便是三百斤官鹽和七百斤私鹽。善於操作的鹽商,一份鹽引賣出去上千斤食鹽也不足爲怪,但也不是每一個鹽商都有膽識能力敢這樣操作。
如果這些鹽都能銷出去,那自然是利潤豐厚的買賣,但鹽商也必須要考慮其中的風險成分。如果自覺難以出貨,那就只能減少私鹽部分的進貨量。所以馬正平的意思,是希望海漢能夠降低這個進貨比例,最好是能讓揚州鹽商自行決定進貨量。但他又不太敢直接提出這樣的條件,只能用宛轉的方式來表達。
馬正平見楊運面露不豫之色,只好解釋道:“楊大人,揚州是天下鹽都,無數雙眼睛都盯着我們這些大鹽商,這要是壞了規矩,我們的日子也會不好過的。不如……調爲五成如何?”
楊運沒有答覆他的提議,而是反問道:“馬老闆是不是擔心,揚州的對頭知道了你們的貨源,會向官府告發你們?”
馬正平尷尬地笑了笑道:“楊大人明見,的確是有此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