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於這個時代的其他國家,海漢在各級行政機構的投入要高出許多,特別是對各級官員提供分階段的進修培訓,這是其他國家所不具備的手段。除此之外,各級行政機構的管理職能制度化,也是大大領先於同時代的國家。
雖然官僚體系的一些弊端仍舊不可避免,但相較於其他國家,海漢的行政機構運轉效率已經算得上是相當高了,而且各級官員的執政觀念也不只是求個“天下太平”,而是要在任上儘可能地發展治下地區的經濟水平。類似“保民生、促增長”這樣的執政風格,可以說已經是執委會對每一名基層官員基本要求。
所以哪怕是舟山這種產業基礎薄弱,多數時間只能依靠轉口貿易來帶動經濟的海島殖民區,各級官員也還是在使出渾身解數爲各個地區發掘和組織特色產業,以提振本地的經濟發展水平。
像皋泄村、富強村這些小村莊,乃至整個白泉鎮,相對舟山殖民區的經濟規模,其產出和對外貿易也只是一個很小的數目,但如果與近鄰大明相比,那狀況就不止好了一個等級了。
鎮一級的官員們不見得能完全明白上頭爲什麼會要求他們這樣做,更不會懂得諸如“土地所有制”、“生產關係”、“集體經濟”之類的概念,但他們知道執行這些制度的確能以可見的速度改變地方上的經濟狀況和百姓的生活水平,知道自己是在做對的事情。
而作爲一個新加入到這個體系中的菜鳥,秀念顯然在短期內還難以理解這些制度的目的和意義,但通過實地走訪舟山本地的村莊,卻可以讓他很直觀地感受到海漢的制度優勢。再回頭來閱讀這本工作守則,對於其中的一些內容便更容易理解了。
當然了,如果所有村莊都能像皋泄村和富強村這樣運營,那鎮公所的確就會輕鬆得多,或許就算是秀念來當這個鎮長也能湊合着過。但實際狀況並不會這麼簡單,秀念所走訪的這兩個村子是在水平線以上,大部分村子的經營管理狀況其實是比不上它們的。
有王大貴、任鬆這種素質的村長畢竟至是少數,而能力有限、思想守舊、家族把持村莊等等現象纔是現實中的常態。海漢所推動的集體經濟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民間還是有很多人會認爲這樣的制度是穿腸毒藥,只是在海漢的強力統治之下無力反抗而已。但這樣的人往往也不願老老實實地跟官府合作,甚至會憑藉其在鄉間的影響力暗中與官府對抗,而鎮公所就不得不直面這些來自民間的阻力。
寫在工作守則裡的內容不僅有如何發展經濟,還有該怎樣去應對那些因循守舊,甚至是不聽指揮的人。秀念在白泉鎮有一個極好的開局,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在這裡的工作就能一帆風順,或許等他走訪完白泉鎮的十個村子之後,就會對此有一個更爲明確的認識。
與秀念同一天抵達舟山的朝鮮人尹長興,在本地的經歷就不如秀念那麼平順了。
由於在舟山人生地不熟,尹長興很剋制地沒有急於自立門戶,而是繼續給大明商人俞成禮跑腿打雜,借這個差事來慢慢熟悉本地的情況,再慢慢找適合自己的買賣。
這個思路倒是沒什麼問題,俞成禮也很贊同他的做法,並且也願意給他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比如暫時留用他,讓他無需在吃住方面有大的額外支出。
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既然是給人打工,尹長興也不可能把自己的事情置於工作之上。這些天俞成禮忙得腳不沾地,尹長興自然也就沒時間去顧自己的事情了。
俞成禮的主業是紡織品,但他商棧裡的貨物幾乎都是在江浙進貨然後通過海運送到平戶港,而這次平戶港遭遇滅頂之災,雖說海漢軍允許他將名下的貨物從平戶運出來,但這麼折騰了一個來回之後,這些貨物的成本也隨之水漲船高,在舟山市面上沒有任何優勢可言了。
俞成禮在走訪了本地的幾家布行之後,便意識到了這種不利處境。因爲本地的紡織品商人的貨源幾乎都在附近的蘇杭地區,僅運輸成本一項就有很大優勢,而且部分商家本身就是生產者,其經營成本還能拉到更低。俞成禮跟這些商家相比,他從平戶運回來的貨物就算虧本出售,也很難跟人家拼價格。
但這些貨放在庫房,就意味着俞成禮的大筆資金將要遭到積壓,這對於一個生意人來說絕非好消息。
俞成禮隨東海艦隊撤到舟山的時候,還是有心要在這裡開設商棧長期經營,但如果投入大筆錢財修建商棧,而在此期間自己手裡的資金無法流動起來產生效益,那還是會出現比較大的經濟壓力。
對俞成禮來說,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儘快將自己的貨物折價變現,哪怕稍微虧損一部分,但換成現錢拿在手上好處更多,一是便於保管,不用擔心蟲鼠啃咬或者水火災害之類的風險,二是可以省下長期租用倉庫的費用,三是能靈活使用這部分資金來進行新的投資,有機會在短期內就把折價變賣貨物的損失給賺回來。
但把這些貨物賣給誰,怎麼個賣法,這具體操作起來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俞成禮對舟山的市場狀況並不熟悉,只能通過不斷的走訪來了解市場行情,判斷要如何進行纔對自己最爲有利。
而作爲俞成禮的跟班之一,尹長興也只能跟着到處跑。俞成禮可以坐在軟轎裡悠哉遊哉,但他就只能靠自己兩條腿跟上了。
幾天下來,尹長興累得夠嗆,不過也還是有些收穫,起碼對舟山地區的紡織品市場行情有所瞭解了,同時還學會了辨識幾十種江浙地區出產的織物。
尹長興回想以前在西歸浦當漁民的時候,連粗布衣服都是三五年穿下來磨得沒法補了才捨得做一套新的,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居然有朝一日會在異國他鄉研究這些高級織物,聽老闆們在自己身邊談論價值成千上萬兩白銀的大買賣,這讓他不禁有一種恍若夢境的錯覺。
但尹長興也很有自知之明,以他存在海漢銀行裡的那點本錢,肯定沒法在舟山這地方做高級紡織品的生意。這一匹上等織物的價格從幾兩到幾十兩,上百兩不等,他那點本錢根本沒法進這個圈子玩,市場上稍微有點價格波動就能賠得他吐血。
所以儘管瞭解了不少關於紡織品生意的信息,但對於既無足夠本錢又無運作經驗的尹長興來說,這更像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的屠龍之技,以他現在的情況並不適合入行。
尹長興唯恐自己見識不夠,還特地又找機會請教了俞成禮,但俞成禮的回答也同樣讓他失望,認爲以他的情況並不適合經營紡織品這類大宗貨物,就算想要入行,那最好也要等俞成禮在舟山開設了商行之後,先在店裡幹個一年半載,真正熟悉了這一行的運作之後,再考慮自立門戶的事情。
俞成禮所給出的意見可算是十分仁義了,明知尹長興來舟山的目的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自立,也還是願意拉他一把。
“這種大宗買賣門檻極高,又需要有人脈和渠道,一時半會急不來的。不然你換個行當,先從小買賣入手,做力所能及的事。”俞成禮好心提醒,讓他不要過於激進。
尹長興謝過俞成禮,但對“小買賣”該從何着手,也還是沒有什麼頭緒。
他這幾日在定海港附近的城區所見,市面上大部分生意都是開門坐店的大買賣,所謂小買賣大多就是支個攤子賣點吃的喝的,但尹長興又並無烹飪手藝,幹這行怕是更要賠本。
這其實也是舟山特殊的貿易環境,來這裡做買賣的生意人,八成以上都是從事跨國貿易,經營規模自然不會太小。話說回來,主要依靠零售的買賣,也很難在定海港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長期維持下去。
舟山定海港雖然比尹長興想象中的景象更爲繁榮,但要找到一門能夠入行的生意卻並不容易,甚至比他預計的還要困難得多。
除此之外,像尹長興這樣的外國人,在本地的生活狀態也不免會有一些不適應。這裡的社會充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規則,有很多都是尹長興所不能理解的,比如爲什麼馬車餃子人力車在路上都默認靠右行進,爲什麼大額交易都要使用海漢銀行發行的紙鈔來結算,爲什麼加入海漢國籍要設立門檻等等。
有一些問題他能自行找到答案,但有更多的問題卻是困擾着他,而他在本地無親無故,也難以找到能給他解答這些疑問的人。
尹長興不禁想到了在西歸浦結識的僧人秀念,他在定海港下船的時候沒能來得及跟秀念道別,所以並不清楚其具體去向。但他知道運來舟山日裔難民都被送進了移民營,日後肯定是要入籍海漢,如果有機會能見到秀念,或許會從他那裡得到某些問題的答案。
雖然尹長興只是放空的時候想到了秀念這個朋友,但再次見到秀唸的機會比尹長興想象的來得更快。
俞成禮在城區轉了幾天之後,基本已經放棄了自行出售存貨的打算,放了一些樣品在幾家店鋪寄售,如果賣出再給店家提成。這樣店家不用動用大量資金吃進俞成禮的貨,但如果幫他賣出去也還是會獲得一份收益,也算是雙贏的操作。
當然了,店家只負責幫俞成禮談成買賣,但交貨結算仍是由俞成禮自行完成。這天有一家布行通知俞成禮,賣了十二匹綢布出去,讓他自己去交貨收錢。
雖然不算是什麼大買賣,但對於俞成禮目前的狀況來說,能儘快回血就已經很不錯了。而且店家告訴他,買家是島上某個鎮公所,相當於是跟官府做買賣,這樁生意很穩當。
俞成禮卻不敢因此而大意,以他在平戶做生意的經驗,官府的錢豈會那麼好收,搞不好就變成給某位官員上貢了。不過這買家訂的綢布也不算什麼高級貨,這筆錢他也不是承擔不起,俞成禮左右無事,便決定自己親自跑一趟,送貨結賬順便結識一下買家。
俞成禮讓人僱了一輛大車,從倉庫裡取了貨,臨走的時候也帶上了尹長興。
目的地離城區僅有幾裡之遙,而且還有官道相連,他們很快就抵達了交貨地點。
尹長興跳下馬車,一眼便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開口招呼道:“秀念師傅?”
秀念也沒想到居然能在鎮公所門口碰到老熟人,連忙過來與尹長興和俞成禮相見。
“秀念師傅怎麼會在這裡?”尹長興驚訝地問道。
“在下便在此處當差。”秀念指了指鎮公所的大門,然後反問道:“二位爲何會來這裡?”
“你在這裡當差?那可是太好了。”俞成禮聽秀念這麼一說,頓時覺得輕鬆不少,指了指馬車道:“白泉鎮定了一批綢布,我這就給運過來了。”
“原來是這事!”秀念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那就把貨先暫時放在車上,兩位隨我進去辦理手續。”
這批綢布的確是鎮公所定的,不過倒並非私人用途,而是鎮公所勞軍方案的一部分。白泉鎮有十二戶人家有子弟在東海艦隊中服役並參與了這次出征,江子安與衆人商議之後,便決定給這十二戶軍屬發放一些實物獎勵。從城區訂購的這批綢布,也是實物獎勵的其中一部分。
當時開會討論的時候,秀念便在一邊旁聽,所以也知道鎮公所的這個安排,只是沒想到接下這筆生意的居然是認識的故人,而且還能在鎮公所見到他們。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想不到秀念師傅幾天沒見,就已經在官府當差了!”俞成禮連連感嘆,認爲秀念真是遇到了極好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