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到安定的生活環境和穩定的收入,是絕大部分來自大明的移民在海漢定居後最直觀的感受。對於任鬆這種因爲戰亂纔來到海漢的難民來說,安定更是重中之重,哪怕海漢國對民衆設置的條條框框甚多,但生活在這個國家起碼不用時時擔心自己的生計和安全問題了。
雖然秀念也是因爲被戰火波及纔會輾轉來到海漢,不過他抵達舟山的時間尚短,還無法完全對任鬆的說法感同身受。但秀念也從任鬆的話中獲得了一個重要信息,那就是海漢國的生活環境要比別國更爲安全,甚至可能還在大明之上。
秀念並不清楚此時的大明所面臨的內憂外患,也不知道大明有多少地區在近幾年一直處於戰亂之中,幾乎每年都會有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因爲戰亂而背井離鄉成爲難民。任鬆聲稱海漢比大明更安全,這個論點還是讓他頗有一點驚訝,畢竟在他的印象中,大明地域遼闊,國力強盛,一直以來都是東亞地區的第一強國,怎麼可能在安全方面不如海漢。
不過秀念也知道自己對大明和海漢知之不多,問多了反而會讓任鬆看破自己的實力,所以也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下去,轉而詢問對方有關富強村經驗副業的情況。
任鬆道:“這製陶器燒磚瓦的手藝,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如今能在富強村發揚光大,老夫這輩子也沒什麼遺憾了。至於今後這買賣能做到多大規模,那還得看村子裡這些年輕人的本事了,老夫怕是看不到咯!”
秀念道:“任村長老當益壯,過謙了!”
任鬆擺擺手道:“真不是老夫謙虛,論手藝,老夫起碼在附近十里八鄉不會落於人後,但論經營買賣的本事,那還是得識文斷字,腦子靈活的後生們厲害。和尚你可知道,定海港那邊有衙門開的書院,其中便有課程專門教人如何做買賣,老夫若是年輕二三十歲,定然也去學上一學了。”
秀念應道:“在下到舟山時日不長,此事倒是頭一回聽說。”
任鬆口中所說的官辦書院,其實是舟山管委會下屬商務部門辦的培訓班,挑選本地有一定文化基礎的年輕人作爲培訓對象,讓他們學習如何利用舟山所特有的貿易環境來開發本地的各種資源和特色商品,簡單來說就是要懂得經商。
類似陶器、磚瓦這些製品雖然很難談得上有什麼特色,其價值似乎也不算高,但因其在日常所使用的數量極大,的確是一項可以長期經營的產業。而舟山的人口仍處於持續增長階段,對這些製品的需求也是水漲船高。生產規模的不斷擴大也就產生了對專業經營者的要求,像任鬆這樣的手藝人並不具備足夠的經營能力,所以也推薦了人選去定海港接受培訓,以運營富強村現在的特色產業。
這中間的門門道道,不管是任鬆還是秀念其實都沒有很明確的認識,但這並不妨礙他們意識到這種把專業工作交給專業人士來做的必要性。而舟山當局這樣的做法,是他們在過去所從未見過的,不管是大明還是平戶藩,官府只會負責徵收稅賦,絕不可能爲民間培訓經商的專門人才。
至於這樣的操作方式是否行得通,富強村顯然已經從中嚐到了甜頭。秀念注意到村子外的道路,村民的住房,以及來往窯廠的馬車數目,顯然都要強於先前去過的皋泄村,看來王大貴說富強村的富庶程度在皋泄村之上也所言非虛。
秀念看了看正在努力製作磚坯的那些日裔移民,心道這批人的運氣倒是不錯,在富強村學到的手藝可以讓他們受益終身,以後都不用再擔心生計問題了。
相較之下,秀念也意識到運氣最好的那個人似乎應該是自己纔對,起碼不需要像這些普通移民一樣,剛分配到定居點便要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而走訪白泉鎮各個村子的任務,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困難,準確地說,簡直就是超乎預想的順利,不管是村長還是村民,都給予了極高的配合,並沒有出現秀念所擔心的不合作狀況。
秀念不太能確定是自己的官差身份起了作用,還是這些人對鎮公所有足夠的信任,纔會讓自己的差事得以順利進行。不過他知道自己所謂的官差身份其實只是這些人的誤解,他的確是手持鎮公所的介紹信來辦差的人,但卻還稱不上官差,因爲他現在甚至尚未獲得海漢人和移民都非常看重的國籍,本質上仍是一個外外國移民。
從某種角度來說,秀念在皋泄村和富強村的經歷,也算得上是超規格待遇了。而這也讓他對自己的發展前景有了更多的期待,畢竟剛剛入職就能有這麼優越的待遇,那等到日後轉正入籍,更是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這白泉鎮上了。
“和尚,你能來舟山島當上官差,想必也是有一番很不尋常的經歷吧?”
任鬆的問題將秀念從沉思中喚回,他笑了笑應道:“是啊,如今回頭再看,這番經歷還真是不同尋常,幸運的是我每一次都選擇了正確的做法。如果從頭再來一次,我還真未必能走到這個地方。”
秀念在平戶的時候並沒有投靠海漢的打算,一開始站出來幫海漢軍維持秩序,完全只是出於自保的目的。但他自認正確的做法卻被曾經的夥伴所排斥,於是他不得不在西歸浦與過去的身份徹底割裂,投靠海漢以獲得更好的生存條件。
秀念自認在這個過程中沒有主動傷害過任何人,恰恰相反的是,他知道自己幫助很多被海漢軍擄走的平戶百姓保住了性命,甚至包括那些將他視作叛徒的同門僧人。秀念認爲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對的,所以他也不曾對自己的選擇感到羞愧,而這個時候再回頭去看之前所做的種種選擇,自然就顯得正確無比了。
不過秀念並不打算對初次見面的任鬆吹噓自己的經歷,這一是他對海漢攻打平戶的目的不明,不想讓任鬆因爲自己的來歷而產生某種敵意;二來他也不確定任鬆會不會把自己所說的話傳播出去,要是讓江子安聽到一些風聲,自己這差事就未必保得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官差身份有水分,而對方可是貨真價值的村長,是每個月都在鎮公所領餉銀的公門中人,在對方面前說錯話的後果可能會非常嚴重。
穩妥起見,秀念還是管住了自己的嘴,沒有就這個話題與任鬆展開深入的探討。他請任鬆帶路去安置這些新移民的地方看一看,任鬆也不推辭,當即便帶着他去了村裡。
富強村將這些移民暫時安置在了村中學堂。是的沒錯,爲了讓村裡的二十多個娃娃能夠讀書識字,富強村專門請了個教書先生,在村裡設了個學堂讓娃娃們能夠就近學習,不用去鎮上的學堂住讀。
“白天娃娃們在這裡唸書寫字,晚上就騰出來給新移民睡覺。鎮上分來這二十人一共有八戶,要一口氣蓋八戶人家的房子,那得動用一兩百人,工期需要六七天才能完成。所以他們還得在學堂暫住一段時間,快的話估計下個月就能住進新房了。”
秀念一邊聽任鬆的介紹,一邊打量這學堂的環境。這種磚瓦房在富強村似乎是標配,而且爲了便於學童唸書寫字,屋頂上鋪有若干明瓦,所以屋內的採光也很是不錯,可謂是窗明几淨。新移民能暫時住在這種書香氣濃郁的環境中,似乎比皋泄村安排在祠堂的做法還略勝一籌。當然了,皋泄村本來也沒有開辦村莊學堂,學童都是去鎮上的公立學堂唸書,自然也無從進行公平比較了。
秀念隨口問了一句:“那給新移民蓋的房子也是這種磚瓦房嗎?”
問完之後秀念就覺得自己這問題提得有些多餘,磚瓦房的造價起碼是泥坯牆茅草房的好幾倍,富強村憑什麼要給新移民提供這麼好的待遇。
任鬆卻一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道:“當然要蓋磚瓦房,否則這些新來的人豈不會覺得自己在村裡低人一等?我們富強村每年都要接收好幾批移民,若是每次都區別對待,在本地形成了風氣,那多過得幾年之後,這村子裡要分出多少等級來?”
秀念一開始覺得任鬆的做法是因爲富強村比較富庶,財大氣粗自然可以爲所欲爲,但轉念一想,除開富強村的財力和本身能造磚瓦的優勢之外,任鬆的這種觀念倒也有一定的道理,如果現有的村民與新移民之間出現待遇差別,導致了羣體之間的隔閡,那長此以往的確會不利於村民之間的相處和村內的團結。
但他又想起皋泄村的做法,只給新移民提供茅草屋,至於今後要翻建更好的房子,那就得通過自己的努力。王大貴認爲這種做法能更好的刺激新移民努力勞作,讓他們早日適應用勞動去提高自己生活質量的社會規則。
這兩種做法孰優孰劣,秀念覺得以自己的見識實在難以判斷,但他覺得兩位村長的做法都有比較充分的理由,或許這個問題需要等回到鎮公所之後,看看能不能從鎮長那裡獲得答案。
參觀完學堂之後,任鬆很禮節性地邀請秀念留下來吃晚飯,但秀念卻想着早些回鎮公所去。相比在富強村享用一頓晚飯,他更想早點回去整理這一天下來的收穫。
臨走的時候任鬆也送了一件紀念品給他,一個富強村所產的陶罐,個頭不小,拎在手裡頗有點沉甸甸的。
“老夫自己做的,裝醃菜裝米裝水都行,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和尚你可別嫌棄……要不是鎮公所太遠怕你拿不動,還想送個瓦缸給你的……”
秀念只能苦笑着感謝了任鬆的好意,看了那直徑足有兩尺半的瓦缸,他還是明智地選擇了比較好拿的陶罐。他明白王大貴、任鬆送自己東西可能是有拉近關係的目的,但這倒也說不上有多大的利益訴求,也不是爲了收買自己,畢竟送的都是村子裡的土特產,也值不了多少錢。
這種淳樸感讓秀念不禁想到了以前在光明寺的時候,時常會有來寺裡參拜的信徒奉上他們自家田地裡收穫的各種蔬果。雖然他們供奉的財物遠遠不及那些達官貴人送到寺裡的香火錢,但卻更具有一種樸素的虔誠。
秀念認爲從某種角度來說這些村長也是信徒,只不過他們所信仰的不是看不見摸不着的神佛,而是能帶給他們安定生活的官府。而自己,一個有水分的僞官差,在這些村長眼裡就象徵着官府的權威。贈予自己的禮物,其實也就是他們向信仰對象表達敬畏的一種供奉,而不是爲了讓自己幫助他們去達成某些目的。
秀念知道今天走訪的僅僅是自己隨機挑選的兩個村子,在舟山島上像這樣的村子還有好幾十個,但這些村子,這些農戶,接觸下來卻能感覺到他們一點也不普通,至少跟他過去在平戶所接觸到的農戶有着很大的差別。
這些人不再只是以種田務農爲生,他們還有其他的副業,儘管這些副業也並不稀奇,但這些村莊卻能經營得有聲有色。他們的眼光早就不再侷限於眼前的一畝三分地,而是通過所經營的產業看到了更大的範圍,整個白泉鎮,整個舟山殖民區,甚至是幾千裡之外的海漢京城。
他們仍然是農戶,但已經不是秀念認知當中的傳統農戶。以秀唸的見識,他不知道該如何去定義這些人的狀態,他只是憑直覺感受到,這些普通百姓的生活方式,同樣也是海漢國國力的一種體現。
這只是舟山的特例,還是整個海漢國都有這樣的氛圍,其他的村子又會有什麼特別的產業,舟山管委會是如何管理和協調這麼多村莊的事務,秀念突然就對此生出了興趣。
他知道或許鎮公所的人能解答自己的一部分問題,所以他想快些回到鎮上去。但這要比走訪村莊本身要困難多了,因爲手裡拎着的那個陶罐是真的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