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長興所擔心的問題主要有兩點,一是存進銀行的銀子是否安全且能隨時取用,二是自己的朝鮮人身份是否能夠方便地使用銀行的基本業務。
“這是您的賬戶存摺,有了這個,就代表您是在海漢國有產業的人了!這上面記錄有您賬上的餘額數目,今後可用於在任何一處海漢銀行存取款,請您務必要小心收好!”
尹長興接過工作人員雙手遞上的存摺,小心翼翼地翻看了一番,但可惜的是他並不認識漢字,所以也無法確認自己的賬戶餘額數目究竟是多少,只能以對方口頭報出的數字爲準。他不想暴露自己這個短處,所以愈發作出認真審覈的表情來掩飾。
不過在尹長興辦理手續的這段時間裡,他看到不斷有人在大堂內進進出出,存錢的取錢的都有,這讓他的顧慮稍稍減輕了一些。同時他也注意到有一些人從這裡取走的並非現銀,而是一小疊紙鈔。
尹長興向工作人員提出了這個疑問,才知道這種紙鈔便是海漢國內流通的“貨幣”。尹長興雖然從未見過這種紙鈔,但他還是立刻就通過工作人員的說明意識到了這玩意兒的先進性——不但便於攜帶,而且不用擔心貨幣的成色問題,在流通過程中相比金銀或銅錢更爲方便。
不過尹長興聽了之後還是覺得這種紙鈔不防水火容易損毀,而且沒有揣着銀子那種踏實感,所以他還是婉拒了工作人員讓他先兌換一些紙鈔試着在市面上使用的建議。反正他最近都將會繼續跟着俞成禮混口飯吃,應該也沒有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先慢慢了解一下這紙鈔在市面上的流通情況,再決定是否使用也不遲。
尹長興小心翼翼地將存摺放進銀行贈送的防水油紙包裡,然後揣進貼身衣物中。這玩意兒就是他目前的全部家當,從今天開始便要隨身攜帶了。
走出銀行,尹長興感覺自己腰板都要挺直了一些,自己如今也是在海漢有產業的人了,比起那些還關在移民營的日本難民高了不是一點半點。而且他剛纔問過銀行的人,在海漢銀行有帳戶和資產的外國人,今後申請入籍還能享受到優先待遇,這對他來說是很有用的一個信息,甚至短暫產生了自己已經是一個海漢人的錯覺。
不過這種錯覺很快就從他腦海中消失了,他注意到街面上的海漢人都跟他先前所接觸到的那些海漢軍人一樣,將頭髮剪得極短,跟外來的漢人有着明顯的差異。尹長興不禁開始考慮,自己要不要也把頭髮剪成海漢人的樣式,這樣或許能在日常得到更多的便利。
但他並不確定這樣做會不會有額外的風險,比如會被官府冠上“冒充海漢國民”之類的罪名,想了想還是不要冒險爲妙,等日後入籍了再做改變不遲,至少先徵求一下自己僱主的意見,起碼他對海漢的瞭解程度要遠勝自己。
不過尹長興其實還是有些高估了他的僱主對海漢的瞭解,俞成禮只有一次到訪舟山的經歷,真正跟海漢官方打交道還要始於平戶戰事結束之後,要說對海漢國國情和社會狀況的瞭解,俞成禮甚至可能還不如舟山附近幾個州縣的平民百姓。
這次俞成禮能夠順順利利,毫髮無損地從平戶撤到舟山,其實很大程度上是靠葡萄牙商人岡薩雷斯所打聽到的“內部消息”來穩定情緒,否則以平戶當時兵荒馬亂的形勢來看,也很難說他會不會選擇某些錯誤的應對方式。
俞成禮此時正與岡薩雷斯等一批從平戶撤出來的外國商人一起,在舟山管委會的辦公樓外等待開會通知。按照海漢官方的安排,從平戶撤到舟山的外國商人們如果要在本地經營產業,都將能夠享有一些優惠待遇,以彌補他們在平戶戰事期間的損失。
雖然商人們對海漢官方能夠完全彌補他們的損失不抱太大希望,但誰也不想錯過了解官方具體措施的機會,當接到通知之後,商人們都準時來到了管委會,想看官方會給出怎樣的安排。
在平戶長期居留的外國商人以出身大明的漢人居多,還有少量來自荷蘭和葡萄牙的西方商人,他們雖然都被允許在撤離時儘可能多地帶走自己的財物,但房產和地產卻終究沒法立刻折現帶走,不動產越多損失就越大。
俞成禮當初在平戶城區盤下那處宅院當商棧,前前後後花銷不少,這次被迫撤離平戶,海漢人宣稱會在搬空整個平戶城之後將城區徹底夷爲平地,所以他的商棧肯定已經沒了。俞成禮雖然肉疼這筆損失,不過倒也還沒到傷筋動骨的程度,所以他在到了西歸浦之後還能有餘力花錢打通人脈獲取信息,並設法改善自己在當地的生存條件。
因爲涉及切身利益,接到通知的衆人都比告知的時間提前趕到管委會。唯恐錯過了重要信息。俞成禮沒像其他人那樣在大門口伸長了脖子翹首以待,而是與岡薩雷斯在一旁低聲交談,聽他昨晚去島上的葡萄牙商館打聽到的最新消息。
海漢前些年一直對葡萄牙人在大明北方的活動施加了限制,有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禁止葡萄牙船隻進入長江口以北海域,直到去年下半年葡萄牙人才在舟山島設立了官方商館,商船也得到了進入大明北方海域從事商貿活動的許可。
而這主要得益於葡萄牙武裝艦隊在去年一南一北兩場戰事中的積極表現,他們協助海漢軍擊敗了西班牙和滿清兩個強敵,這樣的態度終於是讓海漢執委會真正認可了與葡萄牙的軍事盟友關係,從而在貿易和軍事領域都加大了與葡萄牙的合作力度。
舟山的葡萄牙商館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開始運營,雖然名爲商館,但實際上也承擔着外交使館的大部分職能,爲東北亞地區的葡萄牙商人提供各種信息和服務。只是因爲舟山這個地方的歸屬權還尚存爭議,葡萄牙人又不想因爲一些繁文縟節的事情得罪大明,所以便以商館的名義來運營這個機構。
岡薩雷斯對舟山的情況並不瞭解,但他知道島上有本國的官方機構,自己初來乍到,應該可以從商館那邊得到一些有效的幫助。所以在抵達舟山之後,岡薩雷斯以最快速度去拜訪了葡萄牙商館,並在那裡獲取到了一些有價值的商業信息。
“我在那裡見到的每個人都勸我留下來,我想這應該不是巧合。”岡薩雷斯說道:“他們告訴我,舟山這地方的貿易環境非常好,不但可以很方便地獲得來自大明的高級貨,與各個國家的商人進行交易,而且最重要的是這裡很安全,即便是葡萄牙人,也可以得到海漢的保護,不用再擔心受到戰爭的威脅。”
“但我們入港時所見,此地明明就是個大型的水師營地,總感覺日後會有諸多不便之處,依我之見倒不如去寧波府,與舟山島只是一水相隔,但好歹是我大明地界,想必比這駐軍的島嶼要祥和不少。”俞成禮聽了之後,仍然對舟山的環境抱有顧慮。在他看來,舟山雖然離大明海岸非常近,但如今已算是異國他鄉了,那無論如何也沒待在本國國土上踏實。
“俞老闆,我昨天還聽說了一個消息,貴國管理寧波府的那位大人,跟舟山的最高長官,也就是率領海漢艦隊攻打平戶的那位石將軍,其實是有某種親戚關係,所以你選擇舟山還是寧波落腳,我覺得差別不大。”
岡薩雷斯沒有反駁俞成禮,只是拋出了另一個信息,讓俞成禮自己去琢磨其中的利害關係。
俞成禮聽了之後果然有些猶豫,這寧波府要是真的跟海漢人沆瀣一氣,那自己選擇寧波的積極意義就很有限了。
岡薩雷斯繼續說道:“另外據說舟山島的稅比大明要低了不少,所以有很多貴國商人主動選擇這裡作爲交易地點,島上的各種商鋪,有相當一部分是由大明商人經營的。”
不管來自哪個國家,商人們的共性就是逐利,哪裡做買賣的利潤更高,商人們就會涌向哪裡。舟山島能夠在短短數年中成爲區域貿易中心,主要還是得益於海漢官方採取的各種商業政策所創造出的良好貿易環境,這也是舟山當局對外招商時最着力宣傳的部分。
能來到舟山的葡萄牙商人都已經環繞了大半個地球,對於貿易環境的優劣自然十分敏感。岡薩雷斯從本國同行那裡所得到的意見,幾乎都是對舟山的正面評價,甚至有人認爲這裡的貿易條件一點不遜色於南方的三亞港,有望在今後成爲東方世界的主要貿易港之一。
相較之下,來自葡萄牙著名海港城市裡斯本的岡薩雷斯見過的世面當然遠遠超過了俞成禮,在俞成禮還糾結於此地駐紮有大量海漢武裝部隊這種問題的時候,岡薩雷斯則是更爲關心本地的社會狀況和基建水平,這些都能從側面反映出本地的貿易環境是否適合長期居留。
由於上島時間尚短,岡薩雷斯只能根據自己的見聞來作出直觀的判斷,在他看來,定海港的港口設施在自己過去所到過的貿易港中能排入到前幾位,其建設成本肯定小不了。與其說這裡是一個軍事基地,岡薩雷斯倒更願意認爲大規模的駐軍是爲了保護這裡的貿易環境,畢竟大量財富彙集到此地之後,難保不會有人對這地方打歪主意。
這可不是岡薩雷斯杞人憂天,血淋淋的現實就擺在眼前,他不清楚平戶藩是怎麼招惹到了海漢人,以至於讓對方不惜代價發動跨海征伐,但海漢人得手之後把整個平戶城區都洗劫一空,連人都全部裝船運走了,這就充分說明了貿易港需要強大武裝提供護衛的必要性。岡薩雷斯甚至認爲,海漢人或許就只是隨便找個藉口,來實現他們劫掠平戶港的真正目的而已。當然這個想法是不能說出來的,否則一旦隔牆有耳,搞不好自己就會因此而倒大黴了。
而海漢人的武裝力量顯然要大大超過了平戶藩,光是護送民船返回舟山的這支武裝艦隊,岡薩雷斯就認爲整個東亞地區都找不到能夠與其匹敵的另一支艦隊了——如果真有這樣一支艦隊,那大概也同樣是隸屬於海漢國。
有這樣一支強大的武裝力量駐紮在舟山島,那當然無需去擔心本地的貿易環境是否足夠安全,而剛剛纔從戰亂中脫身出來的岡薩雷斯,目前最爲看重的就是這個條件了。
俞成禮道:“那我們就看看官府能給出多大的好處吧!若是條件合適,倒也不妨與岡老闆繼續在這裡做個鄰居。”
岡薩雷斯笑道:“海漢人費了那麼多周折把我們從平戶帶回來,我想他們開出的條件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
預定的時間快到的時候,從樓裡走出一名男子,手裡拿着一本簿子,對門口圍觀的衆人道:“從平戶來舟山的各位老闆久等了,接下來請點到名字的各位站出來,每位老闆可帶一名隨從,稍後隨我入內開會。”
說罷他便翻開手裡的簿子,開始照着由軍方登記的名單點名。俞成禮和岡薩雷斯自然都在其中,聽到自己名字之後便主動出列,站到那名男子身邊。
名單上一共就不到二十人,所以很快便結束了點名。男子滿意地點點頭道:“看來沒有人遲到,那就請各位隨我來吧!”
當下衆人便隨他進到管委會辦公樓內的一間會議室內,待衆人各自入座之後,那名男子放下手裡的簿子,朝在座衆人拱拱手道:“先自我介紹一下,在下楊運,在舟山管委會中負責管理商貿事務,各位有禮了!”
在場的人個個都是人精,連忙都拱手還禮說一聲“久仰”,紛紛以“楊大人”相稱,指望能在這位海漢官員面前先留個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