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於多年來的密切合作關係,海漢執委會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到許心素的某些重要決策,特別是在處理福建地方與明廷之間的微妙關係上,許心素一向都是以海漢的意見作爲重要參考,基本上不會做出與執委會意見相左的決定。
雖說許心素對於海漢的某些做法並不是完全認同,但考慮到雙方的共同利益,他也還是會在絕大部分出現意見分歧的時候選擇妥協,遵從海漢執委會的意思。所以陶東來對於福建的突發狀況並不是特別擔心,他知道許心素即便有所不甘,但也會好好權衡後果和海漢的態度,不會衝動行事。
許心素在福建所實施的軍事割據已有數年,無暇顧及南方局勢的明廷其實早就已經捏着鼻子認了這種狀況,只要許心素不在地方上豎旗造反,那明廷也就由得他在嶺南當土皇帝,那也總比發生內亂要強。
這次漳州的錦衣衛被許心素抓到把柄,他肯定會藉此機會向朝廷提出某些要求,至於能不能達成目的,那就得看許心素的操作水平如何了。而陶東來對此的態度其實和明廷有些相似——只要許心素別造反就行。
對海漢來說,福建既是重要的原材料產地,也是海漢商品輸出的主要市場之一,保證福建的太平不僅是大明的需求,對海漢也有諸多好處。
當然了,當下最要緊的事情可不是研究許心素是否能剋制住他的野心,而是要決定是否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期投入更多的資源,用於追查跨國武器走私案的真相。
這對執委會來說或許只是一道命令的事,但進入到實施階段,就會涉及大批人員的跨區域調動,所需花費的行動資金也絕非小數目,所以衆人才會遲遲沒有拿定一個穩妥的主意。
但在安全部和軍方的堅持之下,最終執委會還是通過了決議,對調查工作繼續追加投入,並且授權給軍方,可以在必要時酌情采取戰鬥行動。
之所以這樣安排,是因爲執委會認爲案情調查已經快要進入圖窮匕見的階段了,現在無法證實對方手裡究竟還掌握着多少西班牙人提供的武器,但如果達到一定的數量級,對方就完全有能力在局部地區發動小規模的戰事。出現這樣的狀況就不太可能單靠安全部的外勤小組去解決了,出動作戰部隊進行處置才更爲穩妥,而如果一線部隊還需要在行動前來回請示三亞,那就有可能會貽誤戰機,所以乾脆便讓軍方自行決定採取何種手段解決問題。
當然這樣的安排也會帶來一些新的問題,比如前線指揮官是否會爲了軍功而誇大形勢的嚴重程度,爲了出兵而出兵,甚至是設法制造出動武的藉口,然後先斬後奏打了再說。由於接下來的調查工作是要在大明東南海岸各地同時展開,如果海漢軍與當地官府發生武裝衝突,那甚至有可能會影響到兩國關係。
負責外交事務的寧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建議最好是先跟大明這邊通個氣,告知對方關於調查工作的大致情況,這樣如果在後續出現什麼問題,雙方至少還能尋求通過協商解決。這個建議也得到了執委會其他人的認可,海漢與大明的外交關係好不容易在逐步進入正軌,執委會也不希望因爲調查槍案而導致雙方產生不必要的誤會和衝突。
這個工作自然也就順理成章地交到了寧崎手上,在執委會的會議結束之後,寧崎便去登門拜訪了大明設在三亞的使館。
大明與海漢正式建交的時間不長,迄今不過才兩年多時間,三亞使館也是大明派駐海漢國的唯一一個使館機構。而如今在三亞使館擔任大使的官員,也依然還是1636年來到三亞的費策賢。
作爲首任駐海漢國大使,費策賢這兩年的日子其實還算過得不錯,僅修建使館工程這一項,就讓他平添了不少收入。他以前從未主持過基建工程這種屬於工部的差事,完全不知這裡邊竟有許多可以操作的空間,這還是本地負責工程營建的工頭主動告知,否則他大概就在茫然無知中錯過了這合法發財的機會。
當時規劃使館工程的時候,海漢官方很大度地劃出了大片用地給大明使用。當然費策賢肯定是不會領這個情的,畢竟這整個海南島都曾是大明的領土,而今卻只剩下了使館這麼一片地可以歸大明使用。不過這使館用地面積夠大也帶來了許多好處,比如這修建使館的工程便可以分做好幾期來慢慢完成,到現在都仍有一部分景觀工程在不緊不慢的施工當中。
當然了,這些未完工程的主要目的只是爲了能繼續嚮明廷申請營建經費,所以並不會影響到使館的日常運轉。事實上費策賢在三亞這兩年期間也並非就只顧着撈錢,分內分外都做了不少工作,也取得了可觀的成效。大明與海漢今時今日的和平相處局面,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
其中最爲重要的工作,便是使館嚮明廷提供了大量關於海漢國實際情況的報告,而費策賢一個人在此期間所發揮的作用,甚至遠遠超過了過去數年裡錦衣衛加上東廠兩個衙門的總合。
究其原因,還是因爲費策賢身上有大使這個特殊身份,不但能夠時常與海漢高官直接交流,而且還能在官方的安排之下去參觀很多連普通海漢民衆都沒有資格去到的地方,接觸到許多不爲外界所知的新鮮事物。
在海漢的兩年多時間裡,費策賢的眼界得到了極大的開闊,同時也接觸到了許多超越這個時代的先進思想。其中有很多是他並不能完全理解和認同的內容,但他不得不承認,擁有這些奇思妙想的海漢人在如何讓一個國家快速發展壯大這件事上,的確有着近乎完美的表現。
費策賢希望自己能夠將海漢這些先進的理念和技術都儘可能詳細地寫入自己的報告當中,哪怕大明出於種種原因無法複製照搬其中的大部分內容,但能借此對海漢的瞭解更加深入全面,今後朝廷在處理與海漢的外交關係時也能有更多的資料可供參考。
而實際狀況也正是如此,隨着每月一次送往遙遠京城的文書寄出,海漢的社會狀況越來越多地成爲了內閣大學士等高官研究的對象,而費策賢這個名字也慢慢在朝堂上變得爲人所熟知了。
費策賢當初從京城南下遠赴南海的時候,還是禮部行人司裡一個沒什麼名氣的左司副,不過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但在三亞待了兩年之後,由於他所做出的卓越貢獻,已經被破格提拔了兩次,差不多快要摸到禮部侍郎的椅子了。
實際上費策賢嚮明廷所提供這些信息的價值,就算當下賞他個侍郎做也不爲過。明廷根據他所送回的報告,確信海漢不會大舉興兵入侵沿海地區,並且會在未來可見的一段時間內繼續保持與大明的和平相處,於是便從東南地區抽調了部分駐軍北上,進入華中地區參與對農民軍的圍剿。這樣一來,便使得大明的內亂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遏制,進一步地壓縮了農民軍的活動區域。
在原來的歷史上,崇禎十年是農民軍活動十分頻繁的一年,張獻忠的農民軍在華中、華東地區與明軍打得有來有往,一度連續攻破了數座城池。但在這個時空中明廷將原本鎮守南方的明軍調了數萬到華中參戰,張獻忠的日子可就沒那麼好過了,幾次率軍從潛山殺出,都被嚴陣以待的明軍給擋了回去。而李自成在渭南地區集結的十七部農民軍,也同樣未能掀起風浪,在孫傳庭和洪承疇的夾擊之下只能選擇轉向攻打四川。
而原本駐守北方邊關的明軍部隊,也得以將注意力都放到關外敵人身上,將原本有些稀疏的籬笆扎得更牢實一些。不過清軍因爲這一年在朝鮮戰場上損失慘重,遼東半島方向又面臨着海漢施加的軍事壓力,用於南下攻打大明的兵力就遠不如往年聲勢浩大,甚至主動跳過了明軍屯兵的幾處關隘要地,只在邊境線附近草草擄掠一番就撤回北方了。
會出現這些對於大明有利的局面,當然也不盡然都是海漢之功,但的確是在一定程度上進一步緩解了兩國關係,讓大明能夠得以集中力量去解決更爲棘手的問題。
而讓費策賢感到很舒心的是,海漢對於他在本地的各種活動非但不反對,反而還給予了很多額外的支持,比如說每個月由海漢外交部提供給使館的“辦公經費”。一邊辦差一邊還能賺錢,這樣好的差事真是走遍天下都難找到第二樁了。
費策賢想起離京之前,很多親朋好友都擔心他到海漢之後會遭受不好的待遇,估計他一到三亞就會被海漢軟禁的人不在少數,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認爲他到了海漢之後能夠過得十分舒心,甚至是得到升官發財的機會。也正因爲如此,當初禮部在挑選大使的時候,很多人都因爲各種顧慮而主動打了退堂鼓,纔會將這個機會留給了原本在備選名單上排名靠後的費策賢。
但如果禮部的同僚們知道他在三亞的真實待遇,大概會十分後悔當初的決定,每每想到此節,費策賢都是格外慶幸自己的好運氣。
一定要說有什麼讓費策賢不太舒服的地方,那大概就是本爲大明藩屬國的朝鮮也在三亞設立了使館,而且朝鮮國王還將世子派到三亞來留學了。雙方在三亞這地方擡頭不見低頭見,每個月在各種外事活動中至少要碰上三四次面,不免都會覺得有些尷尬。而且從朝鮮的外交舉措來看,這個曾經的藩屬國對海漢的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大明,這也是讓費策賢難免心裡就有了疙瘩。
好在舒心的日子還是佔了多數,幾個月下來,費策賢慢慢也接受了朝鮮國已經投靠海漢這個事實,只要不與大明爲敵,似乎也說不上能對大明有什麼實際的妨害。
這種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個別官員能以一己之力去改變的。費策賢也知道海漢出兵替朝鮮化解了滅國之災,而大明在此期間除了口頭上的支持,卻並未能給予朝鮮多少實際幫助。戰後朝鮮選擇了淡化與大明的外交關係,而與海漢打得火熱,其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費策賢雖不能接受,但也理解朝鮮人的選擇,大明與朝鮮都有各自的苦衷和考量,而海漢纔是唯一的得利者。
當然費策賢也不會在海漢人面前表現出任何的不滿,作爲一名已經上任兩年的外交官,他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如果對朝鮮與海漢建交一事提出公開反對,並不會起到絲毫的作用,反而會自曝其短,讓這兩家越發抱團。
而關於海漢近期在緊鑼密鼓調查的事件,費策賢卻知之甚少,因爲在遼東、江浙、福建等地發生的槍案,都沒有出現在三亞的各家報紙上。就連在海南島試圖行刺朝鮮世子的案件,相關的報道也是寥寥無幾,並未提及朝鮮世子牽涉其中。這些案件的調查工作都在費策賢的視野之外,是以他完全不知道近期海漢情報部門正爲了這些事忙得焦頭爛額。
所以當寧崎突然登門拜訪,稱近期有一些重大案件發生,海漢有關部門爲了追查案情,需要在大明東南沿海各地展開調查行動,費策賢的第一反應便是海漢人是在找藉口,要對東南沿海地區採取某些不太友好的軍事措施。
“寧部長,請恕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意思,大明境內所發生事情,爲何要貴國出動進行調查,如果說這是朝廷的意思,那也應該是由我出面向貴國提出請求,但截止目前我都未曾收到過相關的旨意。”費策賢搖頭對寧崎表示了自己的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