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裕興雖然正在氣頭上,但他處事向來比較穩重,倒是沒有因此失去理智。他知道這事往小了說是錦衣衛串通西班牙人準備在漳州城搞事,往大了說有可能影響到整個福建的形勢走向,甚至會因此導致大明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局。如果因此而導致許家與明廷的關係徹底破裂,那後續將會出現的諸多麻煩可不是他許裕興能解決的。
穩妥起見,這事的確需要先報與許心素,由其權衡利弊之後再決定後續的行動。不過與此同時,許甲齊已匆匆離開,爲了預防相關人等脫逃,他下令通知所有城門立刻關閉,禁止所有人員出入。
許心素很快就得到了許裕興送來的消息,而這個突發狀況也同樣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福建的錦衣衛在過去幾年中還算老實,並沒有給他製造什麼麻煩,但現在看來這種安分更有可能是錦衣衛故意做出來的一種假象,來麻痹自己對其放鬆警惕,等到有合適的時機出現就跳出來搞事情。
問題就在於錦衣衛在漳州城內私藏火槍這種行爲,到底是其中某些人的擅自主張,還是來自於朝堂之上的密令。
如果是前者,許心素不吝向這些膽大妄爲之人展示一下自己的雷霆手段,該抓的抓,該殺的殺,諒那錦衣衛衙門也不敢有什麼大的反應。但如果是後者,那他就必須考慮清楚要不要公開追究此事,以及會因此而出現的後果。
以許心素今時今日的實力,要在福建割據一方也不是做不到,但他知道這樣做除了能逞一時之快,其實對自己並無多少實際好處。而且歷年來海漢方面也多次暗示過他,不要輕易嘗試自立門戶,維持現階段的局面就好。
時間長了,許心素也逐漸認同了海漢的這種觀點,與大明分裂並不會帶來任何實際的好處,反而會因此而召來戰爭。福建明軍雖然裝備精良,但如果得不到海漢的充分支持,作戰所需的裝備和彈藥都難以得到及時補充,在這種情況下要以一省之地硬扛一國之兵,估計下場就不會太好了。
但許心素自己不主動生事,卻也未必代表朝廷就會一直坐視他在福建不斷壯大個人實力。這些年許心素已經將福建的大部分兵權都攬到了自己手裡,地方駐軍有大部分成了他的私人軍隊,至於經濟更是一家獨大,基本掌控了當地利潤最爲豐厚的進出口貿易。許心素一邊撈錢一邊擴軍,順便將大量許家子弟安插到軍中和地方衙門,慢慢地架空了朝廷委派的官員,將福建變成了自家後花園。
朝廷對於這些狀況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福建這地方山高皇帝遠,朝堂上的大人物們即便知道許心素在這邊當土霸王也是鞭長莫及,很難有什麼行之有效的措施能限制住許心素,更何況許心素背後還有一個更加難纏的海漢當靠山。
當然如果朝廷認定許心素已經成爲了大明安定的巨大隱患,那的確有可能會採取一些極端的辦法來消除隱患,但發生這種狀況的可能性極低,因爲一旦中間出現任何閃失,都有可能導致大明爆發又一場大規模的內戰,而這對於一直努力避免在南方爆發戰事的大明來說幾乎是不可接受的狀況。
許心素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先儘可能地平靜下來,這個時候任何一個衝動的決定,都有可能影響到接下里成千上萬人的生死命運。他必須理清現狀,對局勢做出正確的判斷,才能決定接下來的應對措施。
董煙雲等一批心腹幕僚已經候在了許心素的書房外面,他們當中雖然也有人想要諫言,但沒有得到許心素的召見,誰也不敢擅自闖入他的書房。
有人便低聲詢問董煙雲,對剛纔送來的消息如何看待。董煙雲應道:“如今城門已關,相關人等若是還在城中,那左右都出不了大事,大不了就是多死幾個人而已。”
董煙雲的想法很明確,如果錦衣衛打算利用西班牙人提供的武器在漳州城生亂,甚至是刺殺許心素或其他重要人物,那隻要關起門來將錦衣衛的人全部拔除就是了。至於這件事如何定性,後續是要捂蓋子還是借題發揮,那就要看許心素的態度而定了。
衆人沒等太久,許心素便開了門,讓衆人入內一同商議。董煙雲等人進屋落座之後,許心素便開口道:“各位接到通知的時候應該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浪費口水慢慢解釋了。誰能給我說一下,漳州城的各位大人這個時候都在哪裡。”
“黃知府今日一早開始在衙門辦公,未曾外出。”
“陳同知昨夜與幾位親友在和記酒樓宿醉,三更回家,今日未曾出門。”
“章通判上午在衙門處理公務,午間在大風樓宴請兩位據說是老家來的友人,宴席結束之後便回家了……”
漳州城內有品級的官員,其行蹤幾乎悉數都在監視之下,這也是許心素歷年來所堅持的一項安全措施。不過本地武官就不在監視之列了,畢竟漳州這地方從衛指揮使到最下面的百戶,各級軍官基本上全是許心素的人,朝廷派到福建來任職的軍官只能與其他高級官員一樣,老老實實地待在北邊的福州。
如果漳州城裡的這些地方官在錦發號事發之後有異動,那就很有可能與之有關。而此事牽扯到多少官場中人,也將是許心素衡量後續處理方式的重要依據之一。
許心素聽完來自下屬的彙報之後,有些不耐煩地問道:“錦衣衛那位孫百戶呢?”
“那位孫百戶……兩天前就離開漳州城了,去向不明。”
許心素擡手在桌面一拍道:“意思是領頭的提前跑了,老三在錦發號只抓了一幫嘍囉?”
或是出於對許心素的忌憚,錦衣衛過去在漳州所派駐的人員並不多,軍官也僅有一名百戶,而一明一暗兩處地方也一直都在許裕興的監視之下。這錦發號是錦衣衛某位指揮僉事名下的產業,漳州這邊只是一間分號,而且去年開業以來經營得十分低調,所以在此之前也沒人將其視爲一處隱患。
而錦衣衛那邊或許也認爲錦發號的掩飾工作做得足夠好,根本就沒料想到會一場突如其來的搜查,以至於出事的時候本地的錦衣衛頭頭都沒在城內。
有人出聲應道:“回稟大人,此時城中正在搜捕剩下的錦衣衛,預計入夜之前就能將城中錦衣衛一網打盡!”
如今抓不到對方的頭目,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儘可能將錦衣衛在漳州城內的人員抓捕乾淨了。到目前爲止,情況都還在許心素的掌控之中,至於抓了這些錦衣衛要如何善後,這其實根本不算是問題。如果犧牲這些人就能避免戰爭在福建爆發,那不管是錦衣衛的高官,還是給錦衣衛下令的人,大概都很樂於見到這些人永遠消失。
當然了,弄清錦衣衛手裡的這些武器從何而來,他們與西班牙人之間又是如何勾結到了一起,也是查明事情真相的必要環節。
許心素忽然隱隱覺得有些慶幸,如果不是海漢人提出了協查要求,還真未必能及時發現錦衣衛在漳州城裡暗中進行的這些勾當。而說不定就在己方疏忽大意的時候,錦衣衛便在暗處用這些武器瞄準自己的腦袋了。
“暫時封鎖消息,對外便說是在抓捕混入城中的山賊,總之先安撫好民情,莫要生出亂子。儘快審訊已經抓捕的人員,不管用什麼辦法,明早之前我要收到詳細的報告!”許心素擺擺手道:“其他人都先去忙吧!董先生留一下,我有話說。”
衆人連忙起身,向許心素深深一躬之後魚貫走出書房,只剩下董煙雲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沒有動。
“董先生,這件事你怎麼看?”許心素最信賴的幕僚莫過於董煙雲,而在作出重大決策之前,他往往也都會徵求一下董煙雲的看法。
董煙雲道:“大人是想讓福建地方上繼續維持老樣子,還是想借這個機會幹一番大事?”
董煙雲其實問得很模糊,但許心素與他相交多年,自然是能聽懂他的弦外之音,略微猶豫了一下才又問道:“先生覺得哪一種更合適?”
董煙雲道:“若是前者,那就簡單,審完之後將這些知情者悉數殺了,再對我們的人下一道封口令,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不過關鍵證據得留在手裡,萬一錦衣衛不知好歹還要追究此事,那就拿出來讓他們緊張一下。”
許心素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又接着問道:“那若是後者,又當如何?”
董煙雲看了一眼許心素,似乎要由他的表情來判斷其真實的想法。沉默了一陣之後,董煙雲才道:“以老夫之見,最好不要做此嘗試。”
“理由呢?”
董煙雲道:“雖說大人在福建境內的影響力已經無人可比,但我們並沒有做好與朝廷徹底翻臉的準備,武器裝備、糧草調集、輜重後勤,這些方面都遠遠不足以支撐一場全面戰爭。此外我們也沒有一個確定的戰略,起事之後是向北、向西還是向南,打到什麼程度收手,都沒有相應的計劃。”
許心素沉聲道:“南北兩頭是去不得的,不提也罷。”
福建一南一北分別是廣東和浙江,但這兩個地方都有大量屬於海漢的產業,海漢人肯定不會坐視許心素讓這些地方陷入戰亂之中。
董煙雲點點頭,繼續說道:“海漢人一向都不主張福建自立,如果我們要硬着頭皮幹,那海漢人很有可能會以切斷軍備供應來要求我們放棄。此外他們還有武裝艦隊駐紮在澎湖和高雄,隨時可以出動封鎖漳泉兩地的出海通道,所以我們基本上很難有跟他們討價還價的資本。”
許心素鼻子裡哼了一聲,卻並未否認董煙雲的說法。他雖然對於起兵自立門戶一事並無執念,但有時候想到受制於海漢的地方還是不免會有些不爽。他與董煙雲討論此事,其實也只是要聽一下董煙雲的勸告,好讓自己安下心來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打算。
董煙雲道:“海漢人對西班牙人走私武器一事十分重視,可見這已經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大人今後若是想逐步自立,可在製造軍械這個方向多投入一些資源。”
董煙雲的話讓許心素有所觸動,他嘆了口氣應道:“這個道理我何嘗不懂,但先生也知道,我每年拿出那麼多錢向海漢人買武器和各種裝備,並不是這些東西我們完全造不出來,有一部分錢其實也就是送給海漢人,讓他們能夠對我們放心而已。”
自與海漢合作以來,許心素一直都是海漢軍火的最主要買家之一,每年花在採購軍火上的資金至少都有數十萬兩白銀,多時甚至要以百萬兩計,他麾下的部隊從陸到海,主要的裝備幾乎都是來自海漢。每年拿這麼多錢買武器,許心素當然不是冤大頭,除了要武裝自己麾下的部隊之外,還有一個雙方都心知肚明的理由,便是變相向海漢繳納保護費了。
許心素可以得到海漢提供技術轉讓的一部分武器製造技術,以及由海漢代爲培訓的軍工匠人,但如果福建方面想自行研製武器,逐步擺脫從海漢採購的方式,那海漢會坐視這樣的情況出現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當然這也不代表許心素就完全放棄了這個方向的努力,事實上在漳州城附近某地,便有許心素秘密組建的軍械研究所,而爲了保密考慮,這事除了少數幾個負責人之外,甚至連董煙雲這種心腹幕僚都對此毫不知情。許裕興在錦發號查獲的西班牙制式火槍,稍後也少不得會送去那處軍械研究所,供匠人們拆解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