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其他隨行官員進行了短暫的會談之後,張千智發現這個小小的臨時團隊裡的成員都是各懷心思,有想借着這趟差事營建人脈的,有想爲自己升遷撈取資本的。至於真正把注意力放在那位朝鮮世子身上的,可能就只有筆桿子洪敬文,因爲他需要爲官方的相關宣傳工作收集整理素材,觀察目標人物的言行本就是他此行任務的一部分。
張千智雖然也會暗中觀察李溰的表現,不過他倒沒有洪敬文這麼強的目的性,純粹只是職業習慣使然。雖然何夕說了要讓他交一份關於李溰的報告,但這種半開玩笑的指令,張千智並不會當真,安全部本來就有專人負責這個項目的工作。當然如果真的在李溰身上發現了什麼問題,他還是肯定會如實上報。
這些官場中的小伎倆,張千智雖然不屑爲伍,但也說不上有多大的反感。他早在海漢成立駐廣辦的時候就已經追隨何夕,算是無需經過殘酷競爭就進入到權力高層的幸運兒之一,這些年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也見識過了形形色色想要往上爬的人。他明白功名利祿是很多人的人生目標,有機會都是想往高處走的,只要不傷天害理,損及國家利益,就沒有必要去阻止這些人。
張千智記得何夕曾對他說過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若是讓所有官員都斷了追求個人利益的心思,那必然會讓官方部門的運轉效率變低,對國家而言其實是弊大於利。適當的個人慾望,會成爲官員們做事的動力,只要他們的效忠對象仍然是執委會就行。
張千智遠遠看了一眼仍在甲板上看書的李溰,心說這位朝鮮世子大概也想不到,他臨時起意的這次出行除了讓一幫海漢官員忙前忙後之外,還能在這條船上看到一幕鮮活的人生百態。當然了,朝鮮世子並不會成爲看客中的一員,這些海漢內部的利益糾葛也肯定不會在他面前展示出來。
過往有外國政要在海南島參觀考察,一般三亞之外的第一站都會選擇崖城,因爲這地方距離三亞最近,而且是當年海漢從大明治下佔領的第一個縣城,具有一定的象徵意義。海漢官方也會樂於向參觀者展示自己接管這裡之後的建設成果,以及與大明統治時期社會狀況的鮮明對比。
作爲最早被海漢收入治下的統治區之一,崖城的種植園規模一直在島上各市縣中名列前茅,也是海漢官方向外展示先進農業經營模式的示範地區。只要到崖城參觀過當地農場種植園,就可以對海漢的農業發展水平有一個大致的認識了。
不過李溰在徵詢了李希的意見之後,並沒有把崖城列入到這次的行程當中,因爲李希在此之前已經去參觀過崖城,他認爲當地的農業經營模式其實在三亞周邊很多地方都能見到,沒有必要專門爲此花一兩天時間在崖城逗留。李溰也覺得有理,他在訪問高雄港的時候就已經參觀過了當地的種植園,這邊的經營模式與高雄也只是大同小異而已,當下也沒有重複參觀的必要。
海漢給李溰的承諾就是自主行程,所以即便取消了崖城這個慣例會去的參觀點,倒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反正也沒指望朝鮮人能夠在這邊投資,日後要是李溰又改變主意,隨時也可以再安排,反正崖城地方很近,從三亞乘快船過去也只要半天多時間。
李溰自行選擇的第一站是位於海南島西南角的鶯歌海鹽場,之所以選這裡作爲環島考察的目標之一,李溰是想到了國內正在大同江入海口附近建設的鹽場,聽說這個鶯歌海是海漢治下生產規模最大的一處鹽場,而且所產的鹽會大量賣到廣東和安南。他也想來親眼看看這海鹽的生產還能有什麼特別花樣,爲何海漢產的鹽能夠賣到國外佔領別國的市場。
還有一個原因是李希介紹的情況引起了他的興趣,聽說目前在鶯歌海鹽場當地方官的這位仁兄,在十年前還是大明水師的一名軍官,後來棄軍從商做起了私鹽買賣,發達之後又棄商從政,重新回到了官場——當然不是大明,而是海漢的官場。這進進出出,顯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人,李溰很想當面認識一下這位傳奇人物。
從三亞到鶯歌海鹽場,陸上的直線距離約莫有兩百里,其間還要翻山過河,再怎麼趕也得兩天時間才能到。但走海路就要快得多,順風順水的情況下,只需一個白天的時間就能到了。
到了午飯時間,船長征求過李溰的意見之後,直接便在甲板上擺開場子,讓幾名廚子給衆人現場烹製了一頓海鮮燒烤。李溰其實以前對海鮮並無特別的愛好,不過他之前在南下途中也嘗過幾次海漢風味的海鮮燒烤,也知道海漢烹飪方式的特別之處就是會用到許多種他不太認識的香料和調味料,而這種烹飪方式做出來的食物倒很是對他的胃口。
比較自在的進餐方式讓衆人相處的氛圍也顯得十分輕鬆,衆人也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李溰圍坐一起,自然地討論一些互相感興趣的話題。這還是雙方在碼頭上見面之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流。
在這方面李溰的經驗倒是挺豐富了,他南下途中與海漢上層人物打過不少交道,到了三亞之後又是海漢高官全程接待,自然知道該如何與海漢官員進行交流。反倒是這些被臨時指派這個任務的官員們,過往並無太多與朝鮮官員打交道的經驗,因此當下還會顯得有些拘謹。
真正與外國人打交道比較多的大概就是田徵了,作爲一名外交官,他對朝鮮國的情況可能比在場的大多數人知道得更多一些,所以也有更多的話題可以與李溰探討。
洪敬文參與的熱情也很高,畢竟李溰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可能會成爲他撰寫新聞稿的素材和靈感。不過洪敬文本身的見識有限,要強行找共同話題有點困難,多數時間只能附和田徵與李溰的對話。
張千智夾了一盤菜,坐在外圍安靜地邊吃邊聽其他人與李溰的交談,不過他發現那位蓋上尉蓋良才也在做着與自己同樣的事。兩人眼神觸碰,都是會心一笑,明白對方是在暗中用功。他對這位有心經營仕途的陸軍上尉並無惡感,畢竟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想通過各種方式積累軍功往上爬是很正常的追求。而且旁邊明明擺放着幾瓶好酒,蓋良才卻主動只拿了一杯冰鎮椰汁,表現出了一名優秀軍人應有的自制力,這個細節也是讓張千智對其增加了不少好感。
李溰畢竟是個年輕人,一羣人圍着他聊一些他所感興趣的話題,慢慢的還是打開了話匣子,向衆人詢問起了關於鶯歌海鹽場的情況。
“鹽……遍地都是鹽!”田徵的回答言簡意賅:“等到了那裡的海灣,世子就會看到目力所及之處,全是白花花的鹽田!”
“就跟白花花的銀子一樣!”洪敬文在旁邊搭腔道:“鶯歌海大概是我國最富有的一個縣了,別的先不說,當地的消費水平跟三亞差不多,世子你能想象嗎?”
李溰笑道:“產鹽的地方富庶不是很正常嗎?我之前在舟山島逗留的時候,聽說江浙一帶最有錢的便是鹽商了。對了,鶯歌海鹽場這位當家,聽說也是做鹽商起家的。”
洪敬文應道:“世子也聽過羅升東的事蹟啊?要說這位也算是運氣拔尖的人物,當年帶兵打榆林灣成了俘虜,後來不知怎地就變成了爲執委會辦事的私鹽販子,一來二去把銀子賺夠了不說,如今還混到了官身,着實是有些道行!”
在場要說對羅升東最爲熟悉的人,其實是一直沒出聲的張千智。張家投靠海漢的時候,羅升東已經在爲海漢辦事了,所以張千智並沒有親歷過羅升東戰敗被俘後來投降的那段時日,但羅升東後來成了幫海漢賣鹽的二道販子,利用水師的戰船向各處販售產自三亞的海鹽,這期間的事,當時已經進入安全部工作的張千智倒是十分清楚。
羅升東當鹽販子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鐵了心跟着海漢幹了,這纔是他爲何後來能夠從商場再轉回官場的根本原因。如果他當時懷有二心,或者是被安全部認爲立場不可靠,那都絕無可能得到海漢任命的官職。
當然了,羅升東願意向海漢效忠的理由其實很複雜,並不僅僅只是因爲降了海漢回不了頭,或是從海漢賞賜的貿易機會中賺夠了錢。他想搏的不僅是自己的仕途,還有爲家族後代拼一個好的出身。不過這些內幕知道的人不多,而張千智也不會爲了在李溰面前賣弄身份就當着這麼多人講故事。
羅升東的經歷在海漢的官員們看來其實沒有太大的問題,因爲海漢現任的官員中有相當一部分都曾是大明的公門中人,後來才因爲各種原因改投了海漢。而海漢對羅升東的信任和重用,其實也是讓這些官員看到往上走的希望——只要效忠海漢,執委會自會不拘一格降人才。
不過這種陣營的轉換對朝鮮人來說,就很有研究意義了,畢竟他們也是在最近這一兩年才逐漸改變立場,從親大明的附庸國變成了抱海漢大腿的小弟,一方面對大明的見死不救懷有許多不滿,另一方面由於當藩屬國當了太長時間,一時半會還直不起腰,依然擔心自己的立場轉變會被大明找機會收拾。當然最重要的是會擔心自己實力不夠不能得到海漢的認可,今後要是隻能扮演個掏錢買保護的角色,那可不是朝鮮投靠海漢的初衷。
李溰最近兩天一直在思考“共同利益”的事,不自覺地就會將羅升東的事蹟也套到這個問題中:一名大明降將,到底他與海漢的共同利益是什麼,纔會讓他獲得了海漢的信任和重用?
李溰聽了一陣,感覺這些海漢官員所能提供的信息也極爲有限,並不足以解答自己的疑問,當下也就不再對此做更深的探討了。
吃完午飯,李溰覺得有些乏了,便與衆人打聲招呼,回艙休息去了。主角一走,衆人沒了目標,也就各自散去,但最後蓋良才和張千智卻很默契地留在了甲板上。
“蓋兄是有什麼話要說?”張千智主動開口問道。
蓋良才壓低了聲音道:“在下就是想問一問,張兄此行可有什麼需要在下配合的地方?畢竟這次任務倉促,上頭也沒來得及詳細發佈命令,若是有什麼秘密任務,在下自當指揮人馬予以配合。”
張千智道:“並無蓋兄所想的任務,我也純粹只是跟着走一趟罷了,蓋兄毋須多慮,這趟差事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麻煩。”
“這樣嗎?那大概的確是在下想多了。”蓋良才神色一鬆道:“在下還以爲安全部另有部署,所以先前派了船在後面遠遠跟着。”
“什麼?”張千智一聽立刻反問道:“後面有船跟着我們?”
蓋良才解釋道:“今早從勝利港出來,有一艘福船在後面七八里遠的地方跟着,不過駛過崖城附近之後好像就沒看到了,或許只是巧合罷了。”
張千智搖搖頭道:“安全部這邊應該沒有其他安排,而且有海軍戰船護航,又何須另行再找民船跟隨。大概真是巧合了……”
張千智出發之後的注意力都在李溰這邊,倒是真沒注意到海上的情況,而且這趟出行有海軍戰船護航,他也完全沒考慮過會有人膽大到敢在海上跟蹤的這種情況。
因爲崖城附近有大量的種植園,從三亞到崖城的航線也算是比較繁忙,這樣想想或許真的只是遇到了一艘同方向的普通民船罷了,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不過蓋良才能如此謹慎,倒是再一次讓張千智對其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