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這種香料作物,其實海漢農業部在幾年前就已經引入到本地種植,而且海漢種植的品種與南方的棉蘭老島、香料羣島的胡椒有所差異,是可以通過外形和味道辨識出來的。這東西除了作爲食用香料之外,也有相當大的藥用價值,所以在市場上的銷路一直都相當不錯。
產自其他地區的胡椒在三亞的香料市場上沒什麼價格優勢可言,甚至還會因爲跨海運費而攤薄利潤,但以西班牙人目前的處境,得設法出售殖民地的物產才能保證有經費維持運轉,而南海地區目前最主要的貿易樞紐,便是海漢治下的三亞地區了。
其實在今年的馬尼拉戰役之前,西班牙人也一直在偷偷摸摸地通過中間商做着這種買賣,當時海漢認爲這類貿易同時可以給自己帶來收益,所以對這類小動作都視若無睹。但戰後兩國的矛盾已經挑明,海漢也有意要在南海範圍內打壓西班牙勢力,於是跟西班牙相關的貿易內容都被拉進了黑名單。中間商們也都接到了警告,不允許再向海漢市場輸入西班牙的物產——至於把海漢物產賣到西班牙人手裡,這個倒是不在禁止之列。
官方下達了禁令,這些早就在港區管委會掛了號的中間商自然不敢造次,紛紛停止了原本的灰色買賣。有那麼幾家抱着僥倖心理頂風作案的,事後也都被罰得肉疼。當然了,最肉疼的估計還是千里之外的西班牙人,海漢的禁令一出,他們就少了一大塊通過外貿獲得的收益,只能依靠每一年一次從美洲送來的白銀支撐財政了。雖然大明和海漢的物產還是能買到,但賬面上變得只出不進,對於殖民地面積已經大大縮水的西班牙人來說,也依然十分難受。
如今禁令尚在執行之中,又有來自西班牙殖民地的物產出現在三亞,這可能便是有人在頂風作案的跡象了。
一名管委會的官員應道:“即便有人偷偷大宗販賣這種胡椒,也未必會放貨到市場上零售,大可與買家談好價錢之後直接交貨,神不知鬼不覺就能完成交易。只要賣家主動把價格壓低到市場價以下,應該還是會有人貪圖利益去買這種避開監管的黑市貨。但把這種貨放在市場零售風險很大,我們對此設立了舉報獎勵,一般來說不太可能會出現張科長所設想的這種情況。”
要想在貿易領域完全禁絕西班牙商品的流通,海漢目前也是有心無力,畢竟沒有辦法將所有進出港的船隻都查個通透,對民間的買進賣出都進行監管。西班牙貨只要能把價格壓到足夠低,那麼始終都能在國際貿易中保住一席之地,就算不能公開進入海漢經營的市場,但要打打擦邊球,利用這裡的貿易渠道來做點黑市買賣,海漢也很難加以阻止。
當然如果只是關於胡椒的黑市買賣,還不至於讓張千智這個級別的情報官員直接過問,而是安全部意識到這種貿易漏洞有可能會逐步演化成更嚴重的安全漏洞,從而影響到更爲深遠的層面。
貿易漏洞的存在,就意味着存在利益輸送的可能,而1634年在勝利港破獲的那起西班牙間諜案,可一直都是安全部反覆研究的案例之一。即便是以海漢安全部的反諜能力,也不敢打包票說國內一片太平,如果西班牙人能夠通過黑市貿易向特定目標完成利益輸送,那說不得海漢國現在也仍有爲其賣命之人。
但要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進行這方面的調查,張千智就只能從貿易領域下手,不過現在看來這黑市貿易同樣不容易查出名堂,哪怕有專業人士指點也依然會面臨現實困難。
“以前在管委會掛過號的中間商,都全部再排查一遍,特別近幾日有船停泊在勝利港碼頭的,要重點進行查驗。如果有被牽連到的官員或者公職人員……”張千智頓了頓,環視衆人表情,確定這些人都在聽自己講話,這才緩緩說道:“一定要第一時間向安全部報告!”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點小題大做,但沒人敢把安全部的話當耳旁風,畢竟這是直接向執委會效忠的機構,安全部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等同於執委會的意願。而在場這些歸化籍官員在入職時都曾被反覆灌輸的一個意識,就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一定要服從執委會的命令。
張千智其實也並不能確定是否會有官方人員被牽扯進這種黑市貿易當中,但他認爲這種可能性不小,既然海漢能用利益收買別國官員,那理論上別國也同樣可以用類似的方式來收買海漢官員。而一旦官方機構中出現了內奸,其後果可能就不只是變得更猖獗的黑市貿易而已了,所以通過調查排除隱患是當下必須要完成的工作。
不過這個調查溝通會上並沒有得出什麼實質性的結論,醉鬼的身份和其供述的情況都還需進一步的核實,而針對以前那些西貨中間商的排查工作可能也需要持續數日,張千智當下也只能先部署任務,等有了調查結果纔好進行下一步的安排。
張千智從港務中心開完會出來,便接到了何夕遣專人送來的消息,讓他儘快到外交部那邊報到,完成朝鮮世子考察行程隨行人員登記。
“陪朝鮮世子環島遊嗎?這個差事聽起來倒是挺輕鬆的……”張千智掂了掂剛從港務中心拿出的一疊貿易相關的資料,心道這案子怕是要先放一放了。很顯然在上司心目中,朝鮮世子的份量要比這黑市貿易大多了。
既然是上面的意思,張千智也只能接受然後執行。他到了外交部找到負責外聯事務的官員一打聽,便基本瞭解了這次參觀考察活動的來龍去脈。
類似這樣安排外國政要考察國內一些重點建設項目和繁華地區的行程,張千智當然不是第一次見到了,不過這種差事一般安全部會派出行動能力更強的外勤人員,而像張千智這種文職官員則很少會被分配到這樣的任務。
當然這也不是說張千智就完全不具備武力值了,事實上他也接受過各種相關的訓練,擒拿格鬥也算是學過練過,動起手來可能比絕大多數普通人要強一些。而且他是安全部裡少數佩槍的文職官員,其使用左輪手槍的射擊技術還是相當不錯的,必要時也能擔當起外勤武裝人員的職責。
張千智看了外交部統計的隨行人員名單,見其中有一艘探險級戰船和大約一個排的武裝步兵,便知道自己這趟差事應該會比較輕鬆,畢竟絕大部分安保工作都由軍方承擔了,他作爲安全部官員參與這個活動主要也就是保證某些需要保密的敏感項目不會臨時被列入到參觀目標當中。
至於其他部門的隨行官員,張千智看了一下名單,有自己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但基本都是以青壯派官員爲主。這大概也是考慮到這個行程排得比較滿,年輕官員能夠更好地適應安排。
出發時間就定在下一天,這也就是說留給張千智的準備時間也就只有半天多點而已。不過張千智倒是覺得問題不大,他出門所需帶的東西本就不多,晚上回去打個包也費不了多少時間。
張千智還是先回了一趟安全部向何夕交差,雖然目前並沒有調查出什麼有用的線索,但他還是將當下的狀況和自己的部署向何夕作了簡要的彙報。
何夕點點頭道:“既然沒查到什麼實證,這個案子就先交給其他部門去落實。你去把外交部的差事辦了,這次是寧部長打電話過來要的人,記得事情辦得漂亮一點!”
張千智道:“好的老闆,但執委會爲何對這朝鮮世子如此重視?莫不是各位首長想扶他早些坐上龍椅?”
何夕道:“朝鮮國力較弱,旁邊又有清國和日本兩個強鄰環伺,以前的保護傘大明現在自身難保,所以目前會依賴於我國提供的武力保護。但長遠來看,如果要讓兩國關係變得更加穩固,那麼一個親近我國的統治者就是最好的辦法。現在的朝鮮國王李倧做事比較猶豫,就連國家存亡這種大事,也要等到敵人大兵壓境了才能下決心。如果是換一個親近我國的朝鮮國王,你覺得形勢會怎麼樣?”
張千智道:“那還用說,應該就跟福建和安南一樣,對我國敞開大門,軍事、經濟、政治,都追隨我國的標準。”
何夕道:“朝鮮世子來我國除了考察,更重要的是在我國留學,不過據說這位世子還沒考慮好要學什麼專業,所以纔想先到處轉轉,看看有什麼是他自己真正感興趣的,然後再讓我們安排相關的課程。”
張千智眼珠一轉,便明白了這個安排的目的:“那執委會應該是已經想好了要讓這位世子學什麼專業了。”
“如果由執委會自己提出來,未免痕跡太重,說不定還會讓朝鮮人多心,所以安排這樣一個行程,讓朝鮮世子自己去慢慢體會,要學什麼專業才能最大限度地幫助他和他的國家。”何夕並沒有否認張千智的猜測,但也沒有明確地說出答案。
海漢從一開始向朝鮮提出派王子到海漢留學,便沒有限制過求學專業,這一來是爲了顯得大度,表明自己沒有藏私之心,二來則是要打消朝鮮人的疑慮,避免他們認爲海漢是帶着某種目的來安排留學課程。而李溰一直沒有考慮好自己的求學方向,這其實也是主動給海漢留出了操作空間,既然李溰自己想不明白,那海漢這邊肯定會作出一些安排,引導李溰去選擇對海漢最有用的專業。
這說起來似乎挺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要不被李溰察覺,還是需要下很多工夫。從舟山島開始,李溰南下途中的各種參觀考察安排,其實都是有意識地要通過潛移默化的方式讓李溰對海漢的執政能力建立起正面印象。李溰能夠從這些行程中獲得的除了開拓眼界增長見識之外,同時也認識到海漢的強大可不止他以前所認知的軍事領域,而強大的原因也不僅僅在於武力的強盛。
能夠從海漢學到什麼,這是李溰一直在思考的問題,海漢也一直在設法去引導他的思路。李溰已經意識到僅僅從海漢國學會帶兵打仗,修路架橋,建船造車,甚至是製造那功能神奇的蒸汽機,其實都無法讓朝鮮立刻變得強大起來,而且他即便是學上兩年也不會比專業的人做得更好。
那要如何才能把海漢的先進模式搬回朝鮮,就成了李溰近期在琢磨的一個主要問題,而這也正是海漢希望他去深入思考的一個問題。
不過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溰身陷其中一直看不明白的問題,張千智只聽了何夕這麼大概一講便已經懂了七八分,當下又道:“如果他真按照執委會的意圖選了留學專業,那等他學成回國,的確有可能就不會滿足於繼續當王位繼承人了。”
“他想回去充分施展學到的本事,那就必須要掌握實權才行。只要他能堅定地站在我國的立場上,到時候要扶持他上位也不是什麼難事。”何夕對張千智的說法表示了肯定,同時也點明瞭執委會的最終目的。
“那也還得看看這人究竟是聰明人還是草包,值不值得國家下這麼大的力氣去培養他。”想到這名朝鮮世子未來便是一國之主,張千智也不禁有一點泛酸。
何夕笑道:“那行啊,我給你加一條任務,在行程中觀察這個世子的言行舉止,分析他的思想和價值觀,等回來了寫一份書面報告給我!”
“啊?突然就加任務……老闆給加班費嗎?”張千智與何夕師徒多年,說話的氛圍也相對比較輕鬆,時不時還能這樣開幾句玩笑調解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