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大明朝廷與福建之間的利益糾葛相當複雜,並不是幾句話就能夠說清。別說安道石這個局外人了,就算是有內部消息渠道的董尚義也未必清楚其中的門道。這君臣雙方加上海漢,三家都不想破壞目前的局面,於是便默契地維持着當下的平衡,福建軍方出兵海外,也大多都是悄無聲息地暗中進行,既不會在行動前向朝廷請示報備,也不會在結束後找朝廷邀功請賞。
但大明朝廷即便是有心要調遣福建明軍到北疆抵禦清軍,多半也不會直接公開下達調令,否則要是許心素犟起來不聽調遣不肯出兵,局面就會變得很尷尬了。明智的做法是先與福建方面和海漢進行溝通,確定他們在遼東地區的作戰意願和大致安排之後,再給許心素下達調令,這才能真正起到順水推舟的效果。而且到時候福建明軍在遼東取得了戰果,大明朝廷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將功勞記在自己頭上。
當然了,屆時大明也可以集中優勢兵力,趁着海漢動手的時候在北方戰線對清軍發動反撲攻勢。之前的金州大戰,大明方面就因爲消息閉塞而錯過了戰機,而今年的朝鮮之戰又一直作壁上觀,相當於就是錯過了兩次打擊清軍的大好機會。如果下次還把握不住機會,那自兵部尚書以下的武官都可以解職回家了。
董尚義聽得微微搖頭道:“我福建軍中猛將如雲,出戰的機會……小弟未必輪得上啊!”
福建明軍在大明固然算是一支強軍了,但與海漢軍一同在海外作戰,多數時間卻也只能在戰場上打個輔助。即便如此,每年這麼一兩次帶兵出征的機會也是讓福建衆將搶破了頭,許心素幾個在軍中擔任要職的子侄後輩自然是首選,他們帶兵經驗豐富,又都曾到三亞留學接受專業培訓,其指揮能力的確遠非老一輩的武官可比。
像董尚義雖有家世背景,但畢竟資歷尚淺,而且還沒有到三亞進修過高級軍事課目,許心素自然不會派他帶兵出戰。海漢軍下一次在遼東發動戰事,董尚義未必趕得上趟,他自己對此也並不樂觀。所以對他來說,像安道石有機會在高橋南這種海漢名將麾下作戰,便是值得羨慕的經歷了。
吃完晚飯,董尚義提議在軍營裡走走,安道石卻擔心對這裡環境不熟走錯地方。軍中本來就有很多禁地,要是誤打誤撞闖進去,不免會招惹到麻煩。當下便婉拒了董尚義的邀請,表示自己要先回營房收拾一下東西——他們的個人物品已經從昨天落腳的地方送過來了。
翌日一早,營地起牀號伴隨着天明響起,安道石等人也被號聲從睡夢中驚醒,卻見董尚義等幾名明軍軍官已經在起身穿衣了。安道石奇道:“董兄弟何以起得如此之早,難不成我等還要早起訓練?”
董尚義道:“安兄有所不知,這晨練乃是海漢軍定下的規矩之一,只要進駐此地,不管有沒有入學或者畢業,都必須參與這個活動才行。安兄速速穿衣,不然等下就來不及了。”
安道石一聽這既然是海漢立下的規矩,那就只能遵照執行了。好在這晨練的內容倒也簡單,而且正好是他的強項——跑步。
董尚義耐心地等朝鮮人收拾好,然後帶他們前往附近的操場。陸軍基地內有三塊運動場,而董尚義帶路去的這一處場地便是離他們所住營區最近的地方。
安道石注意到這塊校場的外圍還有幾圈平整的跑道,類似的設計他在南下途中也蹭見過,知道這是專供跑步使用的設施。海漢軍對於跑步的訓練似乎情有獨鍾,不管是士兵還是軍官,都會被要求在從軍服役期間保持極好的體力和身體狀況,而主要的訓練措施便是跑步了。
這個場地除了他們這批留學人員之外,還有至少千名左右的海漢軍人在這裡集合,雖然人不少,但半點不會覺得喧鬧。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歸位到自己的位子上,根本無需人進行指揮。而每集結完一個方陣,便會聽到有海漢軍官拉高了調門喊幾句口號,然後帶隊開始晨練。
所謂晨練便是圍着這操場跑圈了,安道石看了一下,覺得這一圈下來至少是將近一里的距離了,不過跑的速度不算太快,對他來說倒也沒什麼難度。他本身是獵戶出身,常年穿行於山林間,體力自然不是問題。在大同江基地比武的時候,他便是靠着“能跑”這個優勢拿下了第一名。
“這裡的規矩是每天早上集合完跑十圈,然後纔去吃早飯。不過我們目前還沒有教官,所以就靠自覺了。”董尚義告訴了安道石自己所知的情況。
“那就跑吧!”安道石倒也沒考慮偷懶,主動站到了隊伍最前面以掌控跑步的速度。其實這樣的訓練他們在大同江基地的時候便已經開始了,而以能跑著稱的安道石便專門負責掌控跑步速度,讓整個隊伍的速度能保持在海漢人所要求的水準之上。
不過他們這一批留學人員足夠四十多人,並不是都像董尚義這麼好說話。有幾名從廣州府來的明軍軍官對於朝鮮人並不感冒,見安道石貌不驚人卻要主動領跑,都是頗爲不屑,出聲嘲諷了幾句。
安道石雖然心頭不快,但又不敢在這裡生事,更不敢得罪明軍的人,只能是裝作充耳不聞的樣子。不過這在董尚義眼中看來,卻更像是一種胸有成竹的表現,根本不願與那廣州佬作口舌之爭罷了。
果然開跑之後,在安道石的帶領下,這十幾名朝鮮學員的速度都保持得相當一致,而且看起來頗爲整齊。董尚義不禁暗暗稱奇,心說這朝鮮軍明明軍力羸弱,作戰能力低下,但選出來留學的軍官看起來倒是有點實力。他已經在這裡跑了幾天,也觀察了海漢兵的訓練方式,自然知道這一隊人的跑步節奏整齊意味着什麼。
但董尚義所不知道的是,這幫朝鮮軍官在戰爭結束後被選拔到大同江基地接受海漢的培訓,內容幾乎都是以最基礎的體能訓練爲主,這跑圈是天天都要操練的項目,前前後後練了有一個多月,別說十圈了,就是二十圈三十圈,安道石也能帶着他們以一個比較穩定的速度跑完。換句話說,跑步或許便是朝鮮學員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優勢項目了。
而福建明軍歷年來向海漢派出的軍事留學生數量頗多,其實早就知道這些訓練方式,董尚義沒來三亞之前,便已經在接受這樣的訓練了,所以也不會有什麼吃力的表現。倒是有幾個來自馬打藍國的學員,不知道是沒休息好還是本身就不善奔跑,到最後幾圈的時候明顯跟不上隊伍,被越拖越遠。
朝鮮學員的表現讓董尚義也是對其有了新的認識,雖說這個項目並不能完全反映出一支軍隊的戰鬥力,但作爲軍中骨幹的軍官們所具備的個人身體素質,董尚義認爲這也是軍隊實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朝鮮人的表現至少說明了他們在這個方面並不差。
安道石倒是想不到一個普通的晨練會讓其他留學人員在心裡暗暗對自己品頭論足,對他來說這十圈跑下來還真的就只是熱身而已,甚至連大氣都沒怎麼喘。
操場邊上的水槽中是專門引來的山泉水,水槽上安裝有數十個龍頭控制水流,可供多人同時使用。安道石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又雙手捧水喝了兩口,感覺這冰涼的山泉水還略有一絲甘甜。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家鄉,在他從軍之前,每次進山打獵回來走到村口的那一口泉眼旁,也會像這樣飲幾口山泉水解乏。
不過那已經是好幾年之前的事情了,安道石入伍從軍之後就只回過兩次家,今年戰爭爆發之後,他將家人從故鄉接到了南邊躲避戰亂,就再也沒回去過了。聽說故鄉的村子被清軍劫掠一空,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想必今後也不會再回去了。
安道石抹了抹臉上的水跡,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他知道眼下自己爲什麼會在這裡,也明白自己的使命所在。他必須要掌握足夠強大的力量,今後才能保護自己所在意的人和物,而在三亞的每一刻,都是在爲了這個目標而努力。
而與此同時,昨晚被三亞本地商會做東邀請的李溰還尚在酒後的酣睡之中,這也是他自舟山島之後久違的一次醉酒。那幫做買賣的老狐狸一上來先沒有急着勸酒,而是搞來一大幫年輕女子表演吹拉彈唱,然後派了兩個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來服侍李溰。
李溰這個時候再想拒絕別人敬酒已經很難了,兩個小姑娘像膏藥貼在他身上,讓他很是有些心猿意馬。自出國以來,他就沒有再碰過女人了,不過近期一直都有事記掛着,也顧不上去想這些。如今放鬆下來被這麼一安排,就不免有些蠢蠢欲動了。
還好李希也在場,趁着出來上廁所的時候,悄悄給李溰打了預防針:“這些女人都是商人豢養的工具,專門用來收買達官貴人,一個不小心被她們拿到什麼把柄的話,也會變成大麻煩。世子逢場作戲即可,千萬不要動了別的心思,謹防爲奸人所趁!”
李溰酒勁頓時醒了大半,他心知李希在這裡待的時間更長,所知的內幕也更多,應該不會故意編造聳人聽聞的信息來欺騙自己。身爲朝鮮世子,要是在海漢國出了什麼洋相,那可就將國家的臉面都丟出去了。
“還好有你提醒,不然可能就要犯蠢了!”李溰嘆道:“那待會兒我來找個由頭,將這些女人遣走。我總感覺對面這幫老狐狸有心要與我喝一場,要是今晚我喝多了,那就由你來善後了。”
李溰的預感是對的,三亞商會這些人希望能夠從李溰這裡得到更多的信息和承諾,讓他們能在朝鮮與海漢的跨國貿易中獲利。而要讓朝鮮世子鬆口,那自然是得設法哄他開心,或是乾脆將他灌醉。
李溰回到席間,很快便以“家國未靖,難有玩樂之心”的理由,遣退了堂上的這些歌姬舞姬陪酒女。衆人一見要用美色哄朝鮮世子開心這條路走不通,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輪番舉杯向李溰敬酒。
李溰推脫不過,便只能舉杯相應,這一來二去,他很快便不勝酒力了。而李希眼見李溰已經撐不住了,便主動提議今天到此爲止,世子太過疲勞,需要回去休息了。衆人一看世子都已經喝趴了,不管真醉還是裝醉,這酒局都沒法再進行下去,當下只能恭送李溰離場。
李溰這醉意倒也不完全是裝的,他這一天下來的確累得夠嗆,一大早就去參觀勝利港,然後坐火車去了三亞港,又乘船在三亞港兜了一上午。中午跟寧崎和三亞港管委會的周恆行共進午餐,下午又趕去參觀勝利港造船廠,然後晚上來赴三亞商會的宴請。這一天下來行程滿滿,饒是他身體不錯,也着實有些疲憊了。這種情況下還要跟一幫商場老狐狸在酒桌上玩車輪大戰,他自然撐不下來。
回到使館,李溰倒頭便睡,根本沒有精神再回顧今天這一天的收穫了。這一覺便睡到第二天早上,李溰覺得肚子餓得咕咕叫,自動從睡夢中醒來了。
“李希,今天有什麼安排?”趁着吃早飯的時間,李溰主動詢問起今天的日程。
“今天沒什麼特別的安排,不過造船、農技兩撥人都要入學了,世子可想去看看?”李希問道。
李溰搖搖頭道:“不用了吧……水師那幾名軍官去報到了嗎?”
“昨日參觀完造船廠,便已經隨海漢人去了。”李希應道:“還有去鹿回頭半島那十幾人,他們的行李也全部都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