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演習這種活動,以前浙江明軍自然也會偶爾舉辦。水師艦隊在杭州城外的錢塘江上列陣航行接受高官們的檢閱,也曾是浙江民衆喜聞樂見的一項活動,但規模與今時今日所見的海漢軍演相比,官員們不免會覺得過去自己所見到的軍演有點兒戲。像海漢艦隊這樣充分展示攻擊手段,讓觀看者能認識到一支軍隊的真正實力,似乎纔是軍演本來該有的樣子。
當然如果海漢人真有什麼惡意,剛纔在杭州灣展開演習的這支艦隊安了心要衝進錢塘江生事,那由浙江都指揮使司提前集結在上游江面的二十多條戰船應該也攔不住海漢人,多半會在對方的火力打擊之下成爲炮灰。
好在海漢人似乎真的沒有什麼逾矩的想法,在野黃盤島附近的輪番炮轟結束之後,便收隊離開杭州灣向北行去,沒有如官員們擔心的那樣節外生枝。原本心懸在半空的官員們總算是長舒了一口氣,開始紛紛吹捧寧波知府曲餘同與海漢交涉有功,以一己之力保下了浙江的安定和平。
浙江官場對於曲餘同在此次事件中所起到的斡旋作用,大多都給予了肯定,認爲如果不是他及時與海漢人進行溝通,即便海漢人沒有什麼壞心,這次軍演也會讓浙江境內的社會秩序大亂。而寧波府衙所發佈的各種消息讓民情迅速平靜下來,又邀請了各州府派員到場觀摩監督海漢的軍演過程,的確有效地起到了安定人心的作用。即便有些人對曲餘同的知府職位有其他想法,也不得不承認要是換作自己,就未必能如曲餘同這樣把事情處理得妥妥當當了。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對海漢這次軍演的根源產生懷疑,甚至將這種懷疑聯想到了曲餘同身上,認爲寧波府衙能夠如此之快地對海漢的軍演作出反應,其實是有合作搞事的嫌疑。但這種懷疑並沒有任何的實際證據,而且也無法解釋這麼做對曲餘同有什麼直接的好處,所以這種質疑聲很快就被湮沒在連綿不絕的誇讚當中了。
迅速被公衆普遍接受的說法還是來自於寧波府衙,稱海漢之所以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安排軍事演習,主要是因爲正好有一批部隊要到北方換防,加之有另外幾國的戰船隨行,便決意在杭州灣安排這次演習,以便讓這支多國部隊能擁有更好的協同作戰能力。
而之所以會將演習地點安排在杭州灣,舟山當局也給出了說法,一方面是因爲距離舟山定海港比較近,海漢便於在事前清理這片海域,以免民間船隻誤入,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方便附近臨海州府縣的官員們出海觀看這一場軍演,而邀請這些官員,也正是爲了避免因爲在大明海岸附近軍演而產生不必要的誤會。海漢給出的理由冠冕堂皇,做法讓人簡直無從挑剔,雖說事前沒有請示浙江官府有不敬之嫌,但這個罪名可沒誰敢往海漢頭上套,不然還真能治海漢人的罪不成?
對浙江官府來說,只要治下太平,那麼海漢這些小毛病忍一忍也就過了。至於說這支龐大的海漢艦隊北上之後的目的地是哪裡,大部分官員不會過度關心,即便之後出了什麼麻煩事,那也不是浙江的麻煩了,無需擔心自己背鍋。
別說這些外人了,就連海漢北上部隊內部,絕大部分人也是在離開杭州灣之後才陸續得到通知,艦隊的目的地並非遼東或者山東,而是與大明中間隔着黃海的朝鮮,並且有可能將會在朝鮮國駐紮一段時期,執行一些比較特殊的戰鬥任務。
至於對手是誰,艦隊司令部依然沒有放出更詳細的信息,不過這其實也瞞不過有心人,這次北上的部隊大部分曾在北方有過服役經歷,對東北亞的國際形勢也算比較瞭解,不難猜到在這一地區還有誰能有資格做海漢的對手。
大明與朝鮮兩國在去年先後與海漢建立了外交關係,朝鮮更是與海漢秘密締結了軍事同盟的約定。而大明、朝鮮、海漢三國的共同敵人,便只有佔據遼東地區的清國了。之前在金州與這個對手已經交手數次,海漢軍基本都佔據了主動,只是因爲兵力有限,無法再繼續將戰線向北推進,只能在金州地峽戰線與其保持長期對峙的狀態。
而得到緩衝時間的敵軍在過去這一年裡也沒歇着,在其防線上修建了大量的土石碉堡,並且逐漸用一段一段的防禦牆將這些碉堡連接起來,形成了縱深達好幾裡地的密集防禦工事地帶,並在其中駐紮重兵,甚至還部署了不少由大明叛軍帶到遼東的火炮。即便是擁有重火力的海漢軍,要想對付這種防線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輕易拿下了。
當下便有人猜測,國防部或許是想嘗試在金州之外開闢第二戰場,從朝鮮境內發動對清國的攻勢,以朝鮮作爲後方,減輕後勤物資供應方面的壓力。不過這種可能性也很快召來反駁,認爲國防部沒有必要在佔據主動的情況下分兵,將兵力集中在遼東半島更容易取得戰果,遠比朝鮮國界那邊的連綿山區適合快速推進戰線。
對於遼東的戰事,以前便在當地執行過作戰任務的這些部隊自然是最有發言權,而對於新近加入的幾支外國部隊,遙遠的北方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區。鄭廷、西芒、許裕拙這三人,近期在海漢旗艦上的時間比在自己船上還多,王湯姆不得不專門在旗艦上給他們三人騰了船艙安排住宿,爲的便是讓他們能夠儘快熟悉黃海地區的海陸地圖,以便能在接下來的戰事中發揮出應有的水平。
對於海漢手裡所掌握地圖資料的詳盡程度,這三名將領都是十分震驚,他們實在想不明白海漢爲何能掌握朝鮮和大清境內的地圖,但這也似乎正好從側面印證了海漢在遼東這片陌生地域內發動的戰事是如何做到了連戰連捷。
王湯姆毫不避諱地向他們承諾,自己手上的地圖甚至比這兩國官方的地圖還要詳盡得多,這讓聯軍的將領們對於未來的戰事又多了幾分信心。
不過從舟山登船加入艦隊的朝鮮外交官並不知道這種細節,這位名叫金尚久的官員是去年便派駐到舟山的外交使節,主要是負責商務方面的工作。朝鮮與海漢及大明江浙地區的貿易,基本上都是在舟山定海港完成,而金尚久便代表朝鮮官方在這裡處理錢貨交割事務,算是一個相對輕鬆而且油水不少的差事。
這次李希從三亞請動了海漢救兵北上,之前也通過海漢官方的電臺通知了長駐舟山的金尚久,讓他作爲嚮導親自隨海漢艦隊一同北上。金尚久在定海港見到這支艦隊之後,當時便激動得熱淚盈眶,稱朝鮮或許便由此得救了。從舟山出發之前,金尚久還自行以個人名義認捐了一百匹蘇州府產的紗布,充作這支援兵的軍用物資。
金尚久雖然也住在艦隊旗艦上,但因爲他並非武官出身,所以聯軍司令部召開作戰籌備會議的時候一般也不會安排他參與其中,只有會議中作出了某些與朝鮮有關的決定纔會通知他。金尚久雖然對此有些不滿,但卻不敢向王湯姆提出質疑,唯恐得罪了這好不容易纔請來的“救星”。
王湯姆當然是有意作出這樣的安排,找個理由把金尚久排除在外,以便於將領們能夠在制定作戰計劃時少一些顧忌。這次出兵朝鮮,王湯姆的想法與執委會的目的其實是有一些微妙的差異。執委會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想以出兵的形式延緩朝鮮淪陷的速度,而王湯姆所考慮的則是更偏重於軍事角度,怎樣利用好手頭兵力有限的部隊,對清軍形成比較大的打擊力度。
要做到這一點,王湯姆就不能過多考慮朝鮮人的感受。他所需要的是朝鮮的服從,以及穩妥的後勤保障,至於戰火會讓這個國家變成什麼樣,必要時是否該讓朝鮮部隊出頭去當炮灰,這些安排自然是讓朝鮮人知道得越少越好。別說金尚久,等到了朝鮮之後,王湯姆也打算照此操作,繼續讓朝鮮人聽命行事就好。
如今艦隊中多了來自安南、葡萄牙、福建水師的幾十條戰船,王湯姆手上可以指揮的海上機動力量就多了不少,所能採用的戰術自然也因此而更爲豐富。根據途中不斷收到來自北方的情報,王湯姆對最初在三亞制定的行動計劃也有所調整,既然清軍尚未舉兵南下入侵朝鮮,那麼留給己方的行動時間就能比預計更爲寬裕一些,可以詳細地謀劃一下是否能在朝鮮國境線附近狙擊清軍——這肯定要比在朝鮮國內阻止清軍的難度要小得多。
除了葡萄牙之外,安南和福建兩支水師的高級軍官幾乎都接受過海漢的軍事培訓,鄭廷和許裕拙也都曾在三亞的軍校裡進修過海軍指揮的相關科目,對於兩棲登陸、近海襲擾、奪島守島、封鎖江河入海口等環境下的常規戰術也比較熟悉,因此在作戰籌備會議上一般都能比較快地領會到海漢將領的意圖,並且能提出一些問題和建議。
而來自葡萄牙的西芒就比較苦了,他雖然也懂得漢語,甚至還在馬尼拉戰役期間與海漢海軍並肩作戰了一段時日,但要論融入海漢戰術體系的程度,他無論如何都比不了鄭廷和許裕拙這種“嫡系”將領。對於王湯姆在會議上列舉的很多戰術安排,那兩位是一點就通,而西芒卻需要讓王湯姆作出更詳細的講解之後才能慢慢消化,進度遠不如另外兩家。
西芒對此也十分苦惱,這次北上的作戰環境與上次在南海打西班牙人大不一樣,作戰行動並不會像馬尼拉戰役那樣限定在某個特定區域內,整個黃海渤海海域都有可能會成爲戰場。而所需用到的戰術也大不一樣,清軍方面可能沒有什麼成建制的海上武裝部隊能拿出來拼,但其陸軍所擁有的兵力和機動力都是這次北上的聯軍部隊所無法相提並論的。這支前往朝鮮充當援軍的部隊要想有所斬獲,在戰術運用方面就必須非常靈活,而非馬尼拉那種圍繞一座城池展開的攻防戰。
西芒毫不懷疑海漢軍的作戰能力,但如果自己指揮的部隊沒辦法跟上海漢的節奏,或是不能很好地配合海漢軍的作戰意圖,那就有可能會成爲戰場上拖後腿的存在,這對於他來說是不可接受的狀況。但照目前的形勢來看,葡萄牙艦隊恐怕很難如另外兩支艦隊那樣融入到海漢的作戰體系當中,很可能會被分配去完成一些不那麼緊要的任務,比如爲作戰部隊運輸後勤輜重之類的差事。
但這並不是西芒率部來到北方的目的,在馬尼拉戰役之後,葡萄牙必須要再次向海漢證明,自己有能力在更大的區域內成爲海漢最可靠的合作伙伴,有必要允許葡萄牙在東北亞地區建立新的貿易航線。但如果這支艦隊千里迢迢趕到朝鮮,僅僅只是來充當後勤補給船隊,那海漢執委會在戰後對葡萄牙提出的新航線要求會是什麼態度,結果就不言而喻了。
所以西芒心裡也是憋着一股勁,不願讓王湯姆看輕了自己的部隊。好在葡萄牙人之前在馬尼拉戰役中表現十分勇猛果決,給王湯姆等將領都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儘管西芒在北上途中的作戰籌備會議上表現出了種種不適,王湯姆等人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和信任,並沒有急於調整葡萄牙艦隊原本所負責的作戰任務。
離開杭州灣的第三天下午,北上艦隊的先頭部隊已經進入到朝鮮半島南端的濟州島海域。不過濟州島當地似乎並沒有接到通知,近海的漁船商船在發現這支龐大艦隊之後都選擇了迅速回港暫避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