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長遠來看,海漢對於掌控東北亞地區的局勢當然是有規劃的,不過軍方更希望能夠先控制住遼東局勢,再考慮將活動範圍向黃海、東海方向擴張。原因還是老問題,海漢目前的兵力有限,沒辦法在東北亞地區部署太多的兵力,而遼東這邊需要應付後金陳兵數萬對峙於金州地峽的狀況,必須要在當地保證一定規模的駐軍,自然也就沒有更多的兵力分散部署到朝鮮方向了。
當然了,朝鮮國的態度也是海漢需要顧及的問題之一,雖說這個國家的軍事實力在海漢眼中看來並不算強,但如果要進入該國駐軍,最好的局面還是能得到來自該國官方的支持。海漢之前在山東就是因爲登州當地的局面不夠太平,必須要先集中兵力解決當地的民間武裝及官方駐軍帶來的威脅,使得挺進遼東的時機至少向後延緩了半年。如果朝鮮當地對海漢派部隊進駐持牴觸態度,那就不免會有許多節外生枝的麻煩。
總之到目前爲止,海漢軍方都還沒有將駐軍朝鮮列入行動時間表,卻萬萬想不到朝鮮人會主動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而且看李希這個架勢,似乎還有些擔心海漢這邊不肯答應下來。
王湯姆故意沉吟道:“不過我國在遼東與後金連年作戰耗資巨大,而且敵軍今年已經開始在金州加大了兵力投入,我軍目前也是分身乏術,恐怕很難滿足貴國的要求……”
李希聞絃歌而知意,連忙應道:“首長,費用的問題……可以兩國協商着解決,這自然不會讓貴國軍隊白白出力。”
王湯姆一聽李希這話,感覺這事似乎真的有戲,便繼續旁敲側擊道:“如果貴國真的能夠代爲解決駐軍的日常經費問題,那倒也可以好好商量一下要如何實施。”
李希見王湯姆的態度有所鬆動,連忙趁熱打鐵道:“那就有勞首長擬個章程,下官會盡快寫奏摺送回國內,報請國王陛下覈准。”
這麼大的事情,王湯姆當然不敢獨自決定,當下便稱此事需報執委會審批之後方有結論,讓李希先耐心等待消息。李希雖然仍有疑慮,但既然王湯姆已經亮明瞭態度,他也不好再繼續催促了。
朝鮮使者把海漢海軍司令單獨請到旁邊嘀嘀咕咕了這麼久,有心人自然是早就注意到了。費策賢默默地在遠處看着這一幕,心中又給朝鮮使者記上了一筆。雖然不知道這兩人暗中商議了什麼話題,但很顯然朝鮮人並沒打算要先給自己打一聲招呼,選擇了越過自己直接去與海漢高官進行交涉,這讓他原本就不爽的情緒越發強烈了。
費策賢大概做夢也想不到,這朝鮮使者李希膽大包天之處並不在於無視了他的存在,而是已經在打算要給朝鮮國換一個宗主國了。
自1392年明太祖賜予朝鮮國號開始,兩國就一直保持着宗藩關係,迄今已經有兩個多世紀的歷史。在1592年和1598年朝鮮國遭遇日本侵略時,大明都出兵朝鮮抗擊日軍,而朝鮮王朝也將大明的軍事援助視作了再造之恩。但自從女真人在遼東崛起,朝鮮便成了後金的主要攻擊對象,而自身難保的大明也沒法再像萬曆年間那樣出兵朝鮮,協助他們抵禦外敵入侵。
一來二去之下,兩國的關係也在慢慢地變得疏遠,雖然名義上朝鮮仍然承認大明的宗主國地位,但這個時候出現了海漢這種更具實力的強援,朝鮮人爲生存考慮,自然會動了別的心思。
海軍的兩棲的登陸演習至此便告一段落,雖然內容比較簡單,但觀看了整個演習過程的各國賓客倒是沒有什麼失望的情緒。畢竟這場軍演讓他們記住了“飽和式打擊”這個新穎的名詞,而且也再一次明確了本國軍隊與海漢軍的實力差距,多少算是有點收穫。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海漢的強大對於其軍事盟友來說或許是好事,但對大明等存有競爭念頭的國家來說,就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打擊了。
海漢官方安排在軍演結束之後的晚宴,大明和荷蘭兩國的使者毫無意外地又主動推掉了,他們實在不想再看到各國官員和商人在席間吹捧海漢的肉麻模樣,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早些回住處將今天的見聞記錄下來,儘早送回後方供決策者們參詳。
李希倒是毫不避諱地參加了晚宴,他發現與海漢等國打交道其實也沒有來三亞前預計的那麼困難,關鍵還是在於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大明和荷蘭的使者爲什麼會在三亞的外交場合屢屢受挫,李希其實已經看出一點門道了,說白了就是他們自不量力,試圖要在海漢這裡爭取一些根本無法實現的條件。
當然李希也不是認爲大明沒有資格與海漢平起平坐,只是遼東的戰況已經證明了海漢在軍事方面的實力的確是要強過大明一截,而大明想再擺出天國上朝對番邦外國的那種架子來處理與海漢的外交關係,顯然就只能碰釘子了。如果大明能稍稍放低身段,想必要從海漢這邊獲得軍事援助的難度也會小很多,要知道海漢執委會那幾位高官,除了一個混血的施耐德之外,其他幾人可都是血統純正的漢人,看在同祖同宗的份上,海漢應該也不會坐視大明繼續沉淪下去。
不過李希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海漢對大明的態度並非只有善意的一面,同樣也存在着使用武力對大明實施大舉入侵的可能。畢竟海漢早有前科,這瓊州島就是從大明手裡硬搶過去的。大明要不是騰不出手來打理南方,恐怕十年前就已經對這羣外來客宣戰了,只是時過境遷,如今再想跟海漢翻臉,就得先好好掂量掂量是不是惹得起這尊大神了。
正因爲有着這種複雜的關係,大明現在對待海漢的態度纔會顯得十分糾結,而李希站在朝鮮的立場上,其實很難真正認識和理解這兩國的外交關係。但他現在也難以再去兼顧到大明使者的感受,畢竟大明好歹還能在後金攻勢下繼續支撐,而朝鮮卻是幾無還手之力,要是不抓住海漢這根救命稻草,說不定哪天后金大軍兵臨城下,那直接就是亡國的下場了。
對李希來說,南下出使海漢的最主要任務,就是要確保海漢將會繼續在遼東對後金實施軍事打擊,以此來減緩朝鮮所需面對的軍事壓力。而如果能說服海漢提供進一步的軍事援助,比如說直接派出部隊進駐朝鮮提供庇護,那當然是最好不過。至於由此可能會帶來的經濟問題,李希認爲可以放到局勢穩定之後再去考慮其影響,不然就算朝鮮國庫省下了這筆錢,到最後還不是要拱手交給後金蠻子。
李希見大明使者沒有出現晚宴,當下更是少了幾分顧忌,主動出擊找到顏楚傑這邊,希望能讓顏楚傑就駐軍朝鮮一事表明態度。
顏楚傑先前倒是聽王湯姆提了一下這事,不過他也同樣沒想到朝鮮人會表現得如此的迫切,一副巴不得立刻促成此事的模樣。顏楚傑倒是很想滿口答應下來,但現實情況卻很難讓朝鮮人的要求得到滿足——海漢接下來的確是要派出幾支部隊前往遼東地區,但目的並不是增兵,而是換防,暫時也沒有多餘的兵力能部署到朝鮮去,總不能只是象徵性地派一兩個連隊過去裝裝樣子。
“這件事可能還得由執委會研究研究,一時半會不會有結果出來,李大人不要太着急了。”顏楚傑沒法向李希說明這裡邊的實情,也只能先使個“拖”字訣,安撫李希的情緒。
李希其實倒也不是一定要讓海漢立刻派兵去朝鮮,但他希望至少能先從海漢高官這裡拿到一個明確的表態,最好是達成意向性的協議,這樣他再向國內提交報告的時候就更具有說服力。
這種國與國之間的駐軍協議,普通外交使節肯定沒有權限作出決定,李希也是靠着自己的王室成員身份,纔會有此大膽的做法。但海漢人的欲擒故縱在他看來是朝鮮所能給出的條件不夠,還不足以讓海漢人在權衡利弊之後做出有利於朝鮮的出兵決定,所以纔會一直在言辭上推脫。
“顏首長,若是貴國所慮乃是軍費,那本國可代爲墊付部分。”李希再一次表達出了願意出錢的態度。
顏楚傑忍不住說道:“李大人,這三軍未動,糧草先行,要把我國部隊調動到幾千裡外的朝鮮國,可不是一點點經費就夠的。貴國需要軍事援助的迫切心情我能理解,但李大人可能低估了實施起來的困難。”
李希深深一揖道:“還請顏首長指條明路!”
顏楚傑見他態度堅決,看來不拿點措施出來還打發不了這個朝鮮人了,只好說道:“那要不這樣,我國會派一支軍事顧問團到朝鮮,協助貴國軍隊儘快學會使用從我國購入的武器裝備,訓練貴國的軍官掌握一些基本的火器戰術,李大人覺得怎麼樣?”
李希眼睛一亮道:“軍事顧問團?那編制是與錢大將軍的特戰獨立團一樣?”
顏楚傑哭笑不得道:“不不不,李大人誤會了,軍事顧問團不是作戰部隊,是派去給你們提供軍事訓練指導,編制嘛……頂多也就是一個連了。”
“啊……原來如此……”李希聽跟完這個解釋不免也有點失望。海漢軍一個連的編制纔多少人,而且還不是作戰部隊,且不說能不能幫朝鮮在短期內練出一支強軍,就這點人馬駐紮在朝鮮,哪能嚇阻得了後金?
顏楚傑道:“如果李大人覺得這麼做太麻煩,那就免了。”
李希一驚,連忙擺手道:“不麻煩,不麻煩!下官是在想,這軍事觀察團到了朝鮮之後該如何安置的問題。”
顏楚傑心道既然你都主動把脖子伸出來了,我這要是不宰上一刀,也真是對不住你這麼配合,當下便說道:“那我回頭先安排覈算一下費用,再做一個行動方案,李大人到時候過下目,如果沒問題就報回國內。只要貴國認可了,經費一到位,我們這邊馬上進行部署。”
李希道:“其他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下官這邊與國內的書信往來,一去一來起碼就得兩三個月,可否請貴國先做好部署的準備?”
顏楚傑道:“這個倒好解決,只要李大人這邊確認了,我們可以把協議內容用電臺發往山東,由貴國駐芝罘港的使者送回漢城,一來一去,十天差不多就夠了。今後如果軍事觀察團駐紮到漢城,那聯絡就更方便了。”
李希南下時一路隨海漢軍行動,倒是早就知道海漢有一種千里傳信的工具叫做電臺,但也沒想過這電臺還能這樣使用。如此一來從三亞到漢城的數千裡航程,立刻就縮減到大概六分之一左右,時效性自然也大爲提高。而朝鮮在遼東旅順、山東芝罘港、浙江定海港都派駐了外交人員,要完成顏楚傑所說的送信任務也不在話下。
當然李希也沒有忽略顏楚傑話裡的重點——先得經費到位再說派兵的事,不過對於這種露骨的表態倒是不反感,既然對方是以交易的性質來看待這個合作,那麼以海漢良好的商業信譽,只要收下錢了就肯定會把事情辦妥。
“那便有勞顏首長了!”李希得到了顏楚傑的明確表態之後,終於是長出了一口氣。離開朝鮮已經有數月,他到此時才終於覺得自己做了一點比較實際的工作,雖說離自己的預計目標還是有比較大的差距,但也總算是開了一個好頭,或許之後再尋求海漢駐軍到朝鮮,就會更加容易一些了。
顏楚傑努力繃住表情,故作嚴肅地點點頭道:“海漢與朝鮮締結有軍事盟約,這也是我們該做的事情,李大人不用太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