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海漢歷年來對外擴張的方向和目標選擇,其實外界一直都看不太明白。畢竟以海漢所擁有的武力水準,大可將海南島作爲自己的後方根基,然後出兵向大陸進行擴張,相信不管是安南還是大明,在軍事上都很難對其進行阻止,而且坐擁海島,進可攻退可守,這大海也是一道防禦天塹了。
但海漢所選擇的卻是以海洋爲舞臺的蛙跳式擴張,所選的落腳地不是海島就是大陸海岸線上的天然港口,並未向內陸深處擴張統治區。而明眼人都知道建設和維持海軍的費用,顯然是要遠遠高過陸軍部隊,成軍速度也要慢得多。
明明有看起來更合理的方向,但海漢卻選擇了一條看似更艱難的發展之路,包括費策賢在內很多大明官員其實都不能理解海漢高層爲何要作出這樣的決定。所以在海漢官方會怎樣對待海軍經費人員不足的這個問題上,他的看法與在荷蘭風俗文化影響下成長起來的蘇克易是截然相反的。
蘇克易雖然是漢人,但自小便成長在荷蘭人統治下的社會中,對於海洋文明自然有着更爲深刻的理解。荷蘭從上世紀開始在全球範圍內展開的海上擴張過程其實與海漢發跡史極爲類似,也是蛙跳式的發展,選擇一些關鍵地帶建立殖民港,來串聯起荷蘭商船遍及全球的貿易航線。不管是海上貿易還是造船,荷蘭都居於這個時代的世界首位。
如果單比造船的規模,荷蘭甚至可以毫不客氣地把海漢甩在身後,僅首都阿姆斯特丹一地就有上百家造船廠,全國可以同時開工建造數百艘船。這樣巨大的造船規模所帶來的就是相對低廉的造價,荷蘭商船的造價要比海峽對面的英國低了至少三分以上,所以很多歐洲國家也會到荷蘭訂購船隻。
在當前這個時代,荷蘭商船的噸位幾乎佔到了歐洲商船總噸位的四分之三,北歐的木材和魚類,東歐的糧食和毛皮,遠東的香料、絲綢、瓷器等等,大部分都是由荷蘭商船在全球範圍內轉運銷售。而作爲國際貿易中心的阿姆斯特丹港,常年都有超過兩千艘商船停泊,無數來自全球範圍的財富和物產都在當地彙集並完成交易,相比之下目前的三亞在經營規模方面還是明顯差了好幾級。
而荷蘭東印度公司在遠東的經營也是打算沿用阿姆斯特丹的模式,試圖將巴達維亞打造成爲這一地區的貿易中心。如果不是橫空出世的海漢,那麼荷蘭在遠東的發展應該會比當下要順利得多。國際貿易方面能與巴達維亞一爭高下的,在馬六甲海峽以東地區大概也就只有西班牙人統治下的馬尼拉了。
也正因爲如此,蘇克易倒是比較能理解海漢所規劃的發展道路,只是在相似的發展軌跡上,海漢要比東印度公司幹得更爲出色,東印度公司在巴達維亞花了近二十年時間的建設成果,遠不如海漢用十年不到的時間所取得的成就。蘇克易每每念及此事,心裡還是頗有些酸味的,甚至認爲東印度公司在十年前就應該優先搶佔海南島,而不是跑去福建跟大明起了衝突,在一場根本無法獲勝的戰事中空耗了太多的時間和資源。
大陸文明與海洋文明對於國際形勢的看法不免會有很大的差異,所以兩人就剛纔從說書先生那裡琢磨出來的信息展開探討時,很快就出現了意見相左的狀況。
“如果此事乃海漢官方所爲,以在下之見,恐怕是海軍對當前的待遇不滿,故命人先在民間放出風聲造勢,之後再以此爲由讓執委會撥款海軍擴編。”費策賢率先陳述了自己的猜想:“海軍此次在馬尼拉之戰中立下大功,如果再加以民意推動,倒是很有可能讓執委會給予其額外的獎勵。”
蘇克易聽後微微搖頭道:“費大人所說乍一聽的確是有些道理,但若仔細想想,海漢對外擴展過程中對海軍依賴極大,而且過去數年幾乎是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什麼時候聽過海軍將領叫苦?而且海軍那幫人自上而下都是戰爭狂人,只要有仗可打,他們就已十分滿足。你想那海軍司令王湯姆一年能有幾個月在三亞,哪有閒工夫琢磨怎麼玩弄政治手段。”
費策賢道:“那蘇大人的意思是?”
“在下覺得可能是官方的手段不假,但未必是海軍的意思。”蘇克易分析道:“海漢一向極爲重視海軍發展,但要不斷地擴充海軍實力,所需投入的軍費開支自然極大,那執委會中也不是人人都贊同以戰養戰的發展道路。先在民間放出風聲,給海軍塑造一個受委屈的形象,回頭再撥款造艦,或許阻力就會小一些了。”
費策賢皺了皺眉道:“能有這麼複雜?那要照蘇大人的說法,海漢內部的矛盾就沒法在勝利堡裡解決,還得藉助外力來推動才行了?”
“在下所說也只是一種猜測,費大人不用太認真了。”蘇克易並不想與費策賢就這個問題展開爭辯,對他來說能有一個與費策賢當面溝通的機會殊爲難得,應該想辦法抓住機會求同存異,多找一點看法一致的共同話題,而不是在沒有實錘的問題上爭個輸贏。
蘇克易主動轉移話題道:“不過那黑鯊號在此之前的兩年都一直深藏不露,三亞造船廠後續也沒有再建造同型號的戰艦,除了造船經費問題之外,在下倒是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
“願聞其詳。”費策賢連忙應道。
“這種船……或許在建造技術上或者實際使用中,還存在着某種重大缺陷,所以海漢花了很長時間來對其進行調校,以求能在其缺陷得到彌補之後再建造後續同級戰艦。”蘇克易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種原因就更加不可能公佈出來了。”
費策賢一聽也覺得有些道理,當下打趣道:“要是蘇大人真猜中了,那海漢官方放消息說什麼經費不足人員不夠,豈不是在給這真正的原因打掩護?”
“海漢人一向鬼點子不少,他們真會這麼幹也難說啊。”蘇克易一臉無奈道:“這種新戰艦明明表現極佳,卻一直沒有增加建造量,遲早都會有人懷疑的。與其讓外邊瞎猜,倒不如官方主動放一些風聲出來混淆視聽。”
費策賢道:“蘇大人言之有理,這麼看來,先前那說書先生所說的理由,倒的確像是故意放出來誤導外界輿論的煙霧了。”
這時候小二敲門進來開始上菜,兩人很有默契地先停下了交談,待小二放下酒菜出去之後,兩人才繼續交流下去。
其實說來說去,兩人就是在懷疑那說書先生的消息來源有問題。不過他們身份敏感,又不能去找說書先生覈實他的消息來源是否屬實,所以也只能關起門來按照自己的推測瞎猜一氣。而這種猜測的結果有幾分可信度,他們自己或許也不會太當真去對待了,只是藉着這個機會,各自也抒發一下今天淤積在心裡的不平。
費策賢主動拿起酒壺給蘇克易斟上一杯,口中說道:“平日大家公務繁忙,少有走動的機會,今日也算是忙裡偷閒,終於能與蘇大人坐在一起聊上幾句,實屬難得啊!”
蘇克易連忙舉杯應道:“費大人客氣了,其實一直都打算上門拜會,只是想着大明使館尚未落成,想等使館建好之後再來正式拜會費大人。”
兩人互相客氣幾句,心照不宣地乾了杯。其實費策賢來到三亞已經有好幾個月了,真要有碰頭的心思那早就該約過了。只不過兩國在十幾年前結有舊怨,又一直沒有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自然都不會主動去跟對方打交道了。要不是今天恰好兩人都在海漢人手裡吃了悶虧,又恰好在這附近碰了面,那也不太可能單獨坐到一起吃飯喝酒。
當然這其中還是蘇克易的心思要多一些。對荷蘭東印度公司來說,與海漢的表面和平着實是不得已而爲之,還是因爲自身實力不足,掰手腕不是海漢的對手。但如果有機會給海漢下絆子,那東印度公司也不會客氣。而如今大明的處境,與東印度公司有些相似之處,特別是這位大明使節,在蘇克易看來就很適合拉攏。
雖然兩國關係不怎樣,但如果能夠團結到大明一起對付海漢,那蘇克易覺得完全可以先放下過去的紛爭,先解決當下的問題——比如說如何遏制海漢這可怕的發展勢頭。
不過蘇克易也不是那種說話辦事大大咧咧的人,何況他與費策賢接觸極少,對這位大明官員的脾性習慣不甚瞭解,所以在談話中一直很小心地留意着對方的態度,稍有不對便立刻轉移話題。而費策賢似乎沒有意識到蘇克易這種謹慎的逢迎,基本上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沒怎麼刻意迴避話題。
兩人很快便從先前的話題,聊到了海漢今後的發展方向上,這是他們各自的陣營都十分關心的事情。
費策賢道:“在下最近接到朝廷的指示,要密切留意海漢軍接下來的動向。須知他們在南海的大敵已去,如今軍力都可抽調到北方,對我國來說將是極大的威脅。”
“費大人其實不必多慮,以在下拙見,海漢對入侵大明的確沒有太大的興趣,至少在今後一段時期內,他們還是會延續之前的做法,只佔領一些靠近大陸的島嶼,或是關鍵地區的港口,而不會大舉進入內陸地區發展。”
蘇克易對南海局勢遠比費策賢瞭解得多,當下便侃侃而談道:“再說即便他們打下了西班牙人統治的馬尼拉城,也並不表示南海就此平靜了。對其敢怒不敢言的國家爲數不少,只是沒有合適的機會發動而已,海漢人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他們如今在三亞、金蘭和星島三地都各部署一支艦隊,還不是擔心控制不住南海局勢。海軍司令王湯姆從馬尼拉帶回來的艦隊一直駐紮在勝利港沒有急於北上,未嘗不是要藉此再向南海各國宣揚一下武力。”
蘇克易當然不會說南海具體有哪些國家對海漢仍有敵意,但他相信費策賢一定能懂得自己想要隱晦表達的意思。
“海漢人耀武揚威,自詡南海霸主,肆意攻擊他國,此乃霸道,卻非王道,難以長久。”費策賢先點評幾句,然後話鋒一轉道:“想必貴國對海漢人這種霸道行事也早有不滿了吧?”
蘇克易沒料到費策賢問得這麼直接,當下打個哈哈道:“海漢意圖壟斷南海地區的諸多貿易項目,自然是與我國有着利益衝突。不過好在雙方都比較理智,目前尚可通過協商來解決意見分歧。”
費策賢道:“貴國與海漢只是生意上的矛盾,但我國與海漢,卻是難以化解的領土紛爭。相信蘇大人也知道,這海漢國立足之地本就是我國領土,如今更是在我國多地侵佔土地。海漢國一邊表態說要與我國保持和平交往,一邊派出軍隊佔領我國沿海要地,這讓人如何能信得過他們?就算海漢執委會曾經聲稱不會入侵大明,但試問我大明就敢放心了嗎?”
蘇克易道:“費大人,你若明白海漢人的發展策略,也就不會擔心此事了。他們想要的是控制各國的進出口貿易,而非實際佔領多少土地。再說大明地域遼闊,他們就算傾巢而出,又能佔下多少地來?”
費策賢道:“話雖如此,但海漢人狼子野心,還是不可不防。你看那馬尼拉城隔着三亞幾千裡,海漢又何曾放過了?”
蘇克易見費策賢態度堅決毫不動搖,覺得自己也試探得差不多了,便主動問道:“那費大人有沒有考慮過,設法限制海漢的發展勢頭?比如說,在海外多找幾個利益一致的盟友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