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策賢之所以生氣,是因爲這首定場詩可並非說書先生自行編寫,而是明世宗嘉靖皇帝在兵部尚書毛伯溫遠征安南時所作的送行詩。雖說詩作是一百年前的事了,普通民衆可能並不知道其背景和意義,但費策賢身爲禮部官員,這說書先生的把戲自然瞞不過他。
說書先生的定場詩只念了比較應和主題的前四句,這詩其實還有後面四句:天上麒麟原有種,穴中螻蟻豈能逃。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先生解戰袍。
當然了,這後面四句提到“朕”字,顯然就與海漢的體制不符,所以也就被略去了。不過這拿大明皇帝的御製詩來形容海漢軍的出征,往小了說是不倫不類,強行拼湊,往大了說那就是對大明的羞辱,費策賢完全可以在外交層面上提出抗議,讓海漢官方查辦這種不端行爲。
但費策賢已經不是初到三亞的時候了,對於本地民間的一些狀況也有了比較深的瞭解。比如這些在茶館酒樓裡演出的說書先生,他們所演出的內容其實都經過了海漢宣傳部門的審覈,也就是說包括這定場詩在內都應該已經得到了官方的默許。如果費策賢要去提出抗議,多半也會被外交部和宣傳部之間來回踢皮球,最後拖到不了了之。
好在這說書先生倒也沒有揪着這定場詩再做其他文章,唸完之後便切入了正題。發生在今年年頭上的這場對外戰爭在南海地區的影響頗大,海漢與西班牙可以說是南海武力最爲強盛的兩個國家,不過在過去幾年的兩次交鋒中,均是海漢佔據了上風。而這決定南海強者稱號歸屬的一戰,自然是引來了其他國家的關注。
在馬尼拉戰役期間,前方戰事進展只能通過軍方的電臺回報到三亞,然後由軍方和宣傳部篩選一部分消息對外通過報紙的方式向公衆發佈出來。雖然往往是隻言片語的信息,但也幾乎讓市面上的《海漢時報》天天都處於脫銷狀態,以至於一度有黃牛囤貨擡價。後來民間呼聲太大,宣傳部門纔開始逐步放開了更多的消息,並加強了民間的讀報宣傳活動,這才讓民衆的渴求勝利消息的情緒稍稍得到了緩解。
但官方放出的消息往往都是類似“某月某日,我軍某部攻克馬尼拉城某處據點,俘獲、殲敵各若干”,或者“西軍於某日對我軍陣地發動反撲未果”,“今日陣前俘獲敵軍指揮官某某”之類簡略刻板的模式。這樣的消息當然沒法滿足民衆想要知悉前線戰況的渴求,所以在宣傳部的授意下,民間的創作者也會根據戰事進展寫一些故事,通過說書先生之口來進行演繹。
當然這些非官方的宣傳渠道就沒有那麼嚴謹了,其中也不乏有許多誇張甚至是臆想的成分,不過海漢宣傳部門對於這方面的把關並不是十分嚴格,只要內容正面積極向上,大多能夠順利通過官方的審查。至於這些五花八門的演繹中有沒有官方授意的成分,那也不太好說,以費策賢的觀點來看,海漢對宣傳監控一向嚴格,應該是少不了還得要加入一些官方要求的內容。
馬尼拉戰役結束後,戰鬥過程的細節才逐步披露出來,而民間說書先生們的表演內容也由此慢慢完善,不用再像前兩個月那樣純靠想象力瞎掰了。先前酒樓掌櫃說這邊有來自軍方的消息,倒也未必是吹牛,畢竟已經有不少參戰部隊返回了三亞,明天還會參加國慶大閱兵。這些士兵回來會見親朋好友的時候多少也會談及在馬尼拉的戰況,流出一些來自一線的消息並不奇怪。
粵菜酒樓請的這位說書先生今天說到的是海漢海軍攻打馬尼拉港的戰鬥,海漢官方對這段戰鬥過程其實也已經多有披露,不過報上的千字文哪有說書先生這巧舌如簧的演繹來得有意思,所以在座的客人依然是對此抱有極大的熱情。
“諸位,那西班牙人雖然以前在我海漢軍手下吃過兩次敗仗,可也不是簡單角色。想那呂宋島本是歸於大明治下,三寶太監下南洋的時候,便以永樂皇帝的詔書委任了當地的漢人領袖許柴佬爲呂宋總督。但西班牙人到了呂宋之後,便將當地佔爲己有,若論戰力,在我海漢軍出手之前,南海還沒有哪一國能與其爭鋒。”
蘇克易聽到這說書先生故意吹捧西班牙戰力,也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這是爲了之後給海漢軍的戰績作鋪墊,但要說沒有哪一國能與其爭鋒,那東印度公司可就不服了。1601年荷蘭東印度公司成立的時候,資本就已經比早三個月成立的英國東印度公司多了44倍。在成立之後的三十年裡,荷蘭東印度公司以平均每年22%的收益回饋給股東,這業績可比西班牙在遠東的經營水平強多了。
當然了,經濟上的較量只不過是這兩國之間紛爭的一部分而已,真正的衝突還是在於從1568年開始的荷蘭獨立戰爭——而西班牙帝國將其稱之爲低地國叛亂。在經過多次海戰之後,兩國曾在1609年簽訂了12年的定展協定,但1621年停戰協定到期之後兩國戰事再度重啓,直到目前仍然是處於戰爭狀態中,在遠東的海外殖民地自然也一直都是敵對之中。所以對於海漢攻打馬尼拉一事,荷蘭的態度是樂見其成,巴不得西班牙人越慘越好。
這兩方雖然在遠東的直接交手不多,但正好都與海漢有過正面衝突,西班牙人一敗再敗,如今連馬尼拉都輸出去了,而荷蘭只不過丟了個安不納島而已,起碼臺灣島西海岸的大員港還好好保存下來了,而西班牙人當初在臺北修築的據點卻早就變成了海漢治下的雞籠港。這孰強孰弱,在蘇克易看來就是顯而易見的事,西班牙人哪來的資格敢自稱南海第二?
蘇克易心生不滿的時候,那說書先生已經接着介紹了馬尼拉港的防禦狀況,西班牙人投入大量資源修建的岸防工事,是足以讓任何入侵馬尼拉灣的敵人心生忌憚的存在,即便是海漢海軍也不例外。
這些介紹倒是引起了費策賢的關注,如果能以堅固的岸防工事加上威力強大的火炮來構築海岸防線,那麼即便是強如海漢也得避讓三分,這或許是今後防禦海漢從海上發動襲擊的一個解決辦法——當然前提是大明有辦法弄到足夠多的大口徑岸防炮。
不過馬尼拉戰事早已結束,費策賢也知道西班牙人的防禦策略最終並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所以西班牙人的失敗是敗在何處,對他來說也同樣是需要去認真瞭解的內容。
當然了,海漢軍的破敵手法說出來似乎並不複雜,就是主動繞過西班牙人寄予厚望的港口防禦工事,在離馬尼拉城較遠的地方登陸,從陸上選擇另一個方向對馬尼拉城發動攻勢。但這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可不簡單,要準確判斷出守軍的防禦部署並隨之調整自己的戰術,並非隨便一支軍隊就能做到,更何況海漢是在離本土數千裡之外的陌生環境中作戰,收集情報並不容易,要達到知己知彼的程度,合理地進行排兵佈陣就更難了。
說書先生當然不清楚海漢在戰前的情報工作是提前了多久開始佈局,他甚至都不知道海漢是如何得到了西班牙人的城防部署情報,才能由此選擇了城南作爲攻擊重點。不過沒有內幕消息不打緊,要吸引聽衆的注意力,他自有一套辦法。
“西賊在馬尼拉港佈下重防陷阱,就等着我海漢艦隊自己撞進去,但我海漢軍征伐四海,戰無不勝,作戰經驗遠勝西賊,這些魍魎伎倆豈能讓我軍上當?海軍司令王首長派出了麾下大將武森,駕船前往馬尼拉港一探究竟。”
“各位,這位武將軍可不是一般人,那是早年間首長們親征安南,在南越順化收服的一位異人。據說武將軍乃南海蛟龍轉世,可在水裡待上七天七夜,更能識風辨雲,讓艦隊在海上避開惡劣天氣。武將軍投入我海漢軍中之後,立下軍功頗多,所以才能在這馬尼拉之戰中充當海軍前鋒……”
費策賢聽得暗暗好笑,他能接觸到的消息要比普通人多得多,而且恰好還專門在市立圖書館裡查閱過武森的資料,知道這位老兄並非什麼蛟龍轉世的異人,而是當年南越小朝廷的水師將官,被俘之後選擇了改換陣營投效海漢而已,哪有這說書先生吹的那麼神奇。當然了,說書的演繹本來就有很多誇張的成分,大家都是姑且聽之,也沒什麼人會去考究武森是不是真的有特異功能。
便聽那說書先生繼續唾沫橫飛道:“那武將軍所駕之船也頗有來頭,乃是三亞船廠專門爲其打造的一艘戰艦,名喚‘黑鯊’。此艦不但在海上航速快如閃電,而且船身外披鋼甲,通體堅固無比,尋常火炮根本傷不了它。最厲害的是船上裝備了兩門威力極大的霹靂炮,一炮便能打沉一艘船!說到這兒,各位肯定會問了,這黑鯊與海軍的威嚴級戰艦比,哪個纔是海軍一等一的戰力?嘿嘿,關於這事,在下可是親自問過海軍的軍爺。待在下喝口茶潤一潤喉,接着再往下說。”
那說書先生就此打住,端起茶盅來裝模作樣地品起了茶,而這時便有人端了托盤出來開始挨桌收打賞了。當然這裡的聽衆原本就已經收過一次茶位費,所以這打賞也不是硬性消費,自認聽得開心就掏錢賞一下。聽衆的打賞多了,說書先生表演的情緒自然也會更爲高漲。
費策賢和蘇克易本是掌櫃主動留客,先前倒是沒拿茶位費。眼見這托盤收打賞的過來了,蘇克易搶在前面掏了錢出來,放了一張一元的海漢幣到托盤裡,那人連忙應了一聲“謝這位老爺打賞!”
費策賢道:“看來蘇大人倒是聽得挺開心。”
蘇克易乾笑一聲道:“這人雖然胡說八道的內容不少,但在下也想聽聽他如何評說這黑鯊號與威嚴級兩種戰艦的優劣。”
關於“黑鯊”的情況,入駐三亞時間較長一些的蘇克易要比費策賢所知多得多。這艘戰艦在1635年跨越軍演中初次亮相,便因其可怕的性能引起了各國的關注,不過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這艘戰艦並未像各國料想那樣很快入役,而是十分低調地繼續在某些秘密海域不斷進行試航調整。直到這次海漢出征馬尼拉,這艘戰艦才終於以“黑鯊”爲名正式加入海漢海軍。
關於“黑鯊”號在馬尼拉的戰績,官方報道中只有寥寥數語,即這艘戰艦在作戰過程中擊沉擊傷的敵船數目。但如果是像蘇克易這樣下了心思去統計官方公佈戰果數據的人,就會發現“黑鯊”號這一條船的戰績在海軍戰果中所佔的比例頗爲驚人。這樣的戰果在蘇克易看來只有兩種可能,要嘛是西班牙戰船排着隊讓“黑鯊”號炮擊讓它刷戰績,要嘛就是這艘戰艦的作戰效率實在太高,一條船的戰鬥力就能當小半支艦隊了。
答案顯而易見只能是後者,所以蘇克易也十分想知道,這種新式戰艦在海漢海軍中的地位是否會取代現有的威嚴級戰艦。這說書先生既然聲稱是有來自軍中人士的點評,那當然就值得一聽了。
收了一圈打賞下來,托盤裡零零碎碎也有兩三元錢了,那說書先生看看時間差不多,放下茶盅一拍醒木,接着先前的話題說道:“各位,在下有個後輩親戚便在海軍裡當差,這次也去了馬尼拉打仗,前兩天才剛回到三亞。有些話題不能公開說那就不說,免得待會兒宣傳部來傳在下去衙門裡喝茶。但有些能說的,在下倒是想跟各位分享一二,也不枉了剛纔各位大爺解囊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