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地方官府的眼光和所能接觸到的資訊,很難從更高的視角去對海漢的一些行動作出判斷和解讀,往往會在接觸中因爲自身的視野有限而被海漢牽着鼻子走,如浙江、山東等地都是如此。這些地方的官府或爲息事寧人,或是以權謀利,大多對海漢的行爲睜隻眼閉隻眼,甚至是暗中合作以維持表面上的和平相處。
大明朝廷所能接收到的情報當然更爲全面,但其中還是不免會有很多地方官府欺上瞞下之後的錯報漏報,依然難以準確地評估海漢採取某些措施的真實目的。而且大明目前的處境艱難,威脅到統治階級的亂子不少,海漢的問題倒還沒有到火燒眉毛的程度,甚至近兩年多少還能替大明分擔一點壓力。所以儘管朝廷對海漢有諸多不滿,但還是容忍了這個強鄰的逾矩行爲。
費策賢本來也認爲海漢對大明的所作所爲只是以求財爲目的,至少在局部地區佔據軍事優勢的情況下沒有大舉入侵大明,似乎證明了海漢人聲稱對大明沒有惡意的表態。但真正來到海漢國首都三亞,在這裡接觸到更爲全面的信息之後,他才逐漸意識到海漢的意圖頗爲險惡,之所以不對大明動手,或許只是利益使然、時機未到,而並非海漢對大明懷有多少善意。
爲什麼這些先進的戰船可以賣給安南、占城、福建,甚至是高鼻深目的荷蘭人,卻不肯出售給近在咫尺且被海漢高官稱之爲“友好鄰邦”的大明,費策賢不再相信那些虛僞的說辭,他認爲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海漢人不想讓大明擁有強大的海上武裝,以免威脅到他們在大明近海幾乎壓倒性的統治地位。
而海漢在國際軍火貿易中的這種策略並不是獨立的,如果將其與海漢歷年來的擴張軌跡聯繫起來,就會發現海漢對大明海岸線由南至北的控制過程貫穿了其發家史。海漢海軍的強大幾乎是與大明沿海水師的衰落同步進行,這或許是巧合,但費策賢更願意將其理解爲海漢有意製造出了這樣的形勢。
縱觀大明沿海各地水師,原本北方第一的山東水師已經在早年的登萊之亂中分崩離析,大部分都被孔有德叛軍裹挾去了遼東投敵,後來又紛紛折戟沉沙於海漢海軍的歷次跨海打擊。江蘇沿海本無良港,水師一向不是標配。浙江水師在海漢軍佔領石浦港、攻打舟山羣島,以及之後封鎖杭州灣的歷次行動中消耗殆盡,剩下爲數不多的水師部隊也縮回了錢塘江和長江裡,不再出海自找沒趣。
剩下更南方的福廣兩地,福建水師一向跟海漢一個鼻孔出氣,如今已經公然不聽從朝廷的調遣安排,自然不能再對其寄予任何希望。而兩廣地區的水師在早年間就被海漢以各種手段清理得七七八八了,如今頂着水師名頭在珠江裡活動的都未必是大明的人了。
當長達數千裡的漫長海岸線處處都是門戶大開的防禦漏洞時,海漢又何必要急於選擇其中一處大舉入侵?這個道理就算是身爲文官的費策賢也明白,只可惜朝堂上能看到且看懂這個國際局勢的人少之又少,絕大多數人仍然相信海漢所做的一切只是爲了讓大明放棄被其佔領的土地主權,以及開放沿海地區的貿易,而沒有意識到海漢已經在一點一點地吞噬大明沿海地區的控制權。
昨天的外交晚宴加上今天這個軍火展銷會,費策賢已經看清了很多之前沒有弄懂的事情,撕下僞善面具之後的海漢並不是大明所認爲的那麼簡單,種種跡象都表明海漢正在逐步加強對大明的打壓。這不單單是在大明海岸線上佔幾個小島修建港口,或大面積的武器禁售而已,而是要將雙方外交的基調定在一主一從,大明就是其中被動的一方。
堂堂大明帝國立國兩百多年,什麼時候被番邦外國欺負得這麼厲害?即便是如今勢頭極盛的北方強鄰,那也只能是在戰場上見真章,何曾像海漢一樣在外交界把大明也吃得死死的。要是還在國力比較強的萬曆年間,海漢這種做派只怕早就讓朝廷下令開戰了。
只可惜今不如昔,就算費策賢嘴上不會承認,但心裡還是明白大明的確在最近這十多年裡狀況不佳,國力一直在走下坡路,不然也不至於讓海漢這種海外來的武裝海商團夥在國土上紮下根來,最後還分疆裂土自成一國。
但最讓他鬱悶的並不是海漢小人得志,如今起勢之後反倒欺壓起了正主,而是就算他能夠看破海漢的把戲,知道其對大明居心叵測,但也還是沒有辦法化解大明的被動處境。
在三亞舉辦的國際聚會中,就算大明不是東道主,這種場合他也理應成爲各國外交使節關注的中心,然而眼前的實際狀況是所有人都在圍着白克思和張天貴詢問訂購戰船的具體事宜。從頭到尾沒有人來徵求過他的意見,沒有人來打聽一句“大明會不會買”,也沒有人在意自己買了戰船之後會不會讓大明感到不快。
大明的立場,在這裡是不被重視的。這些外交使節寧可花時間去琢磨海漢高官的細微表情所代表的態度,也不願主動來與他交流幾句關於軍火貿易的看法。費策賢有一種被孤立的感覺,但他知道這未必是事實,很可能只是其他人真的不在乎大明而已。
畢竟再怎麼討好費策賢,也沒法從大明得到他們想要的裝備,最終還是得去求海漢人。而外界與大明之間的海上貿易幾乎都被海漢所壟斷,得罪了大明不打緊,要是得罪了海漢才真是麻煩,耽擱賺錢都還是次要的。
看看倒黴的西班牙人,前幾年被海漢從臺灣島趕回馬尼拉,今年索性連老窩都給一鍋端了。試問南海這些靠海吃飯的國家,有哪個敢說自己比西班牙更強。海漢這立威的方式已經不是殺雞儆猴了,而是直接就宰掉了原本在南海實力數一數二的小霸王。
眼見時間不早,已經快到晚飯時分,費策賢嘆了口氣,慢慢地站起身來。他知道接下來又是一場官方舉辦的晚宴,夜間可能還有一些慶祝活動,比如各國使節與海漢高官集體觀看盛大的焰火慶祝儀式。不過眼下他已經沒有興趣再跟會場裡這幫人虛與委蛇,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想想今後要如何把自己的差事幹下去。
費策賢離開的時候,倒是有海漢外交部的人員過來詢問,他也懶得解釋自己的感受,只稱身體不太舒服,不想參加之後的晚宴了。那工作人員確認他不需要叫大夫來現場診治,便趕在前面出去替他安排馬車了。
上車之後,車伕問他是否回迎賓館,費策賢忽然覺得自己生完悶氣還得回海漢提供的住處有些不妥,便讓車伕先駕車去三亞市區隨便轉轉,想在車上理一下思路,順便看看找個清靜的地方解決一下晚飯問題。
從勝利堡向南穿過勝利廣場,便是勝利港城區最爲繁華的景觀大道了,這裡集中了整個三亞七成左右的店鋪,其中又有約莫近半是服務業,吃喝玩樂一應俱全,可以說是南海地區最頂級的銷金窟之一了。
費策賢平日除了在使館工地監工,去市立圖書館翻閱各種資料,閒暇時也會到這邊來感受一下人間煙火氣。準確地說,是享受一下海漢式的生活方式。
拋開兩國之間的恩怨和海漢高官令人火大的態度不提,平心而論費策賢還是挺喜歡這裡的生活環境,安全、繁華、便利、整潔,他能想到的褒獎詞彙大多可以用在本地,宜居程度甚至還超過了北方數千裡外的那座大明京城。
這座城市雖然沒有城牆,但勝利港裡駐紮的武裝艦隊和榆林半島上密密麻麻的岸防炮臺足以帶給居民們最大的安全感。據說前年西班牙艦隊偷襲三亞,甚至連岸邊都沒摸着就被擊潰了,當時還有很多本地民衆毫無畏懼地前往港口附近觀看了戰鬥過程。
費策賢不清楚海漢在這裡駐紮了多少城防軍,但他在圖書館查閱過三亞的地方誌,自勝利港開埠以來,甚至沒有出現過哪支軍隊能夠攻破這裡的海上防線,更不用說登陸了。而南海地區以高牆堅城而著稱的幾座大城,順化、巴達維亞、馬尼拉,無一沒有被攻破過,其中兩座城池的陷落還是海漢軍的傑作。
至於繁華就更不用說了,三亞在幾年前就已經成爲了整個南海最爲繁榮的貿易港,如今更是彙集了南海各國最頂級的貨源和大量財富,街上隨便碰到一位老兄都有可能是家財萬貫的富翁。每天從勝利港和三亞港兩處港灣進出的各類船舶多達上百艘,而登記在冊的常駐人員國籍也已多達十餘國,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來自南海各個國家的商人。
跨國貿易不但讓三亞變得繁華,同時也帶來了諸多的便利,買家在這裡就可以一站式地完成採購,不用再辛苦地駕船奔走於各國之間,只要有錢,在這裡幾乎能買到整個遠東地區的各種物產。費策賢就在市面上看到過一些來自大明北方內陸地區的特產,這些東西即便是在福廣地區也未必有售,但卻能在三亞的店鋪裡買到。至於很多來自海外的物產,對他來說就更爲新奇了,只是他還不夠了解海漢的貿易策略,不太明白所謂的“東西方貿易樞紐”在這個時代意味着什麼。
而這樣一個人口已經迫近十萬大關的城市,城區內卻能做到乾淨整潔,生活垃圾和污水都有相應的處理方式,不會像同時代很多大城市那樣,空氣中充滿了語言難以形容的古怪氣味。完善的入境疫情檢查和醫療措施讓這個城市從未出現過大規模的疫病,在這裡開設的藥鋪和診所也都享有特殊的政策照顧,保證業者有利可圖。海漢在這方面所投入的資源,明眼人都能看得到,費策賢對此也只能歎服。
當然了,他不會承認海漢在市政管理方面的優秀,只將這視爲了“有錢好辦事”的又一例證。畢竟不管是維持城市清潔所需的大量人員,還是修建下水通道的基建工程,耗資都絕非小數目。大概也只有海漢這種不差錢的主,才能把資金投入到這些方方面面的細節上。
在這樣的一座城市裡生活,只要身家不算太差,日子都能過得很舒心。費策賢對海漢固然有諸多看不慣的地方,但在這裡住了幾個月之後,他也不得不承認三亞的確是個宜居之處,跟過去固有印象裡“天涯海角”的蠻荒地帶完全是兩個概念。許多大明商人會不遠千里到這裡來做買賣,甚至是圈地建房,移民換籍,其實也多是看中了這裡的生活環境,並不能簡單地以“叛國”一概而論。
此時正值晚飯時分,景觀大道附近吃飯的地方都頗爲熱鬧,在各家酒樓飯館外呼朋引伴者着實不少。但費策賢透過車窗看到這樣的情景,更是感覺到自己形單影隻的孤獨。
他到三亞已有數月之久,但的確是沒有在這邊交過什麼朋友。一方面是因爲他初來乍到,不敢輕易信任這裡的人;另一方面日常打交道最頻繁的幾乎都是海漢外交部的工作人員和各國使節,而這些人身份敏感,最忌諱交淺言深,費策賢又自恃大明使節的身份,不會主動折節下交,自然也就沒多少交情可言。
但他也不那種矯情的文人,很快就把這種負面情緒拋到了腦後。這個時候他只想趕緊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不要再因爲這兩天的境遇而煩惱。
到了一處十字路口,車伕稱前方有數輛馬車擁堵,想來是在飯館門口等着上客所致。費策賢等了片刻見還是沒有動彈,便索性下了車,打賞了車伕一點錢,讓他先自行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