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湯姆雖然會一點點西班牙語,勉強能夠進行日常對話,但爲了便於溝通,還是叫來了會講漢語和西班牙語的葡萄牙軍官西芒當翻譯。
在今天的作戰行動中,西芒也隨海漢海軍一同出征,在“聖迭戈”號被打得失去動力之後,拿着鐵皮喇叭用西班牙語向船上喊話的人便是他了。能夠在這次行動中俘獲馬尼拉艦隊的指揮官,這在西芒看來可謂是極爲耀眼的戰績了,他雖然只是在此過程中協助勸降並收押俘虜,但也覺得自己是與有榮焉。等以後回到國內,這份戰績就夠他吹噓好久了。當然了,如果之後真能攻破馬尼拉城,將西班牙人逐出此地,那大概真夠他吹上一輩子了。
能夠在胡安這樣的西班牙高級軍官面前趾高氣揚地出現,這已經極大地滿足了西芒的虛榮心,不過在場還有海漢的高級將領,西芒也不敢太搶風頭,老老實實地當起了翻譯。
王湯姆和顏楚傑提出的問題非常直接,他們需要了解馬尼拉城內的軍事部署狀況,以及是否有勸降守軍的可能。如果胡安願意跟海漢合作,那麼不但可以在戰爭結束後重獲自由,而且可以自主選擇是否離開馬尼拉——要是他怕承擔責任不想再回國,海漢也可以爲他在遠東安排今後的生活。
當然如果胡安打定主意不肯跟海漢合作,一定要頑抗到底,那麼他今後的餘生恐怕也不會太好過。王湯姆很直白地告訴他,考慮他的身份和體面,海漢不會對他進行嚴刑拷問,也不打算處死他,但會把他送到南海某個不能透露的島嶼上去當苦力,而且可能以後都不會再有獲釋的機會。
“就算你命好,你的結果也是數年後在種植園奴隸居住的木板房裡平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如果運氣不好,不知道哪天就會在某個礦坑裡挖礦的時候被塌方給活埋了。想想清楚,胡安先生,你現在還有作出選擇的機會,不要作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西芒按照顏楚傑的指示,努力着嘗試說服對方:“但如果你願意跟海漢合作,那你的下半生會活得很輕鬆,過去那個指揮馬尼拉艦隊的胡安路易斯,已經死在這場海戰裡了。沒有人會知道你是誰,他們可以讓你改頭換面,去別的地方當一個富貴農場主。”
對於一名在戰鬥中失利,已經沒有可能脫身的階下囚而言,西芒的說辭無疑很有誘惑力。如果不合作就會被直接處以絞刑或者槍決,那麼胡安大概也沒什麼掙扎的念頭,按程序以身殉國就完事,或許還會因此而讓自己的家人得到一些補償。
但海漢人並不打算處死他,而是給出了其他更好的選擇,次一等的是被髮配去當苦力,悄無聲息地默默死去;而好一點的出路就是放棄現有的身份乃至國籍,去海漢安排的地方安度餘生。
無論是哪一種出路,至少能先活下來,而這對本來存有必死之心的胡安來說,簡直就是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一線生機。他雖然有殉國的勇氣,但也有求生的慾望,在明知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前提下,就很難再選擇死亡了。
當然胡安自己也很明白,一旦跟海漢人合作,那就是意味着叛國,而叛國罪在西班牙也是不可饒恕的死罪。如果今後真相被人知道,那就算躲在天涯海角也難以逃過帝國的追殺,他也並不相信海漢人真會用多少心思去庇護一名叛國者。
“我不相信你們。”胡安考慮良久之後,還是搖搖頭否決了西芒的提議。狡猾的葡萄牙人跟兇殘的海漢人走到了一起,由他們想出來的主意,胡安認爲並不可信。
顏楚傑聽完西芒的翻譯之後,倒是沒有生氣,而是反問道:“所以你的問題是在於不相信我們會信守承諾,而不是覺得我們提出的解決方案有問題?那就好辦了,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如果是合理的要求,我現在就可以做主答應你。”
對海漢來說,放過胡安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特別是跟攻打馬尼拉城這種真正的大事相比,胡安的性命,乃至於可能因此產生的後續花銷,統統都只是小事罷了。只要胡安願意合作,那顏楚傑的確可以爲他網開一面,給予一些“特殊”照顧。
胡安倒是沒想到這海漢將領竟然對自己的拒絕作出如此迴應,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纔是。他並不想背叛自己的國家,但也的確不想自己的後半生在礦坑裡度過。但這片刻的猶豫被顏楚傑這等老狐狸看在眼裡,自然知道這是胡安意志不堅、心防鬆動的表現,立刻便示意西芒再加把勁。
西芒對海漢軍處理俘虜的方式也略有所知,當下便連哄帶嚇,繼續勸說胡安接受海漢人的安排。他作爲歐洲人,特別是與西班牙淵源頗深的葡萄牙人,非常瞭解西班牙同行的心態。如果作爲軍人戰死在沙場上,或是戰後被敵人絞死,胡安大概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但如果要將其貶爲奴隸,把他當作下等人使喚,那對於這種羞辱就未必能承受得了。
另一方面,戰敗的馬尼拉艦隊最終殘留的十多艘船逃回港之後,消息很快就傳回了城內。總督阿拉貢內斯對於戰敗的結果其實已經有思想準備,但胡安最終沒能平安撤回馬尼拉港,這還是讓他頗爲失望。由於“聖迭戈”號被海漢艦隊截殺在港外,胡安最終也是生死未知,也沒有更爲詳盡具體的情報反饋到阿拉貢內斯這邊了,只是從後來“聖迭戈”號沉沒的回報來看,胡安恐怕已經是凶多吉少了。
雖然胡安最終還設法保下了一批船,但這些船大多受損不輕,船員也折了不少,短期內很難再組織起來與海漢一戰了。這也就意味着馬尼拉當局已經幾乎失去了全部的海上武裝,很難再在海上抵禦海漢海軍發動的攻勢了。
馬尼拉作爲一個海港城市,失去了海上武裝的保護無異於少了一層堅固外殼,而且之後的防禦就會由此變得十分被動,對於海漢軍可能會發動的登陸作戰,守軍就少了一個有力的防禦手段。阿拉貢內斯嘆了一口氣,吩咐將這個消息暫時封鎖,以免引發城內民衆的恐慌情緒。
但這麼大的事情又怎麼可能瞞得住,數以百計的船員在這場戰鬥中傷亡或失蹤,他們在馬尼拉本地的親朋很快就發現了不對,艦隊明明已經回港,但沒有船員能夠離港回家。去港口打聽消息,官方只稱艦隊要繼續備戰,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開。但馬尼拉艦隊只有半數戰船勉強掙扎着回到港內的消息,還是很快就在城內傳開了。
冉天祿也在第一時間得到了這個消息,此時距離他派遣冉天成去甲米地港報信已經過去好幾天。這些天裡他幾乎都沒安然合過眼,因爲他非常擔心冉天成在半路上被西班牙人攔截,要是那封密信曝光,那對整個潮升商棧都將是滅頂之災。不過馬尼拉艦隊戰敗的消息傳來之後,冉天祿總算是大大地舒了一口氣,他雖然不知道送去甲米地港的秘密軍情是否起到了作用,但既然兩軍交戰結果都出來了,想必冉天成也應該早就將情報送抵當地了。
沒了馬尼拉艦隊,西班牙人又還能支撐多久呢?冉天祿心知海漢軍必定在近期就會兵臨城下,開始攻打馬尼拉城,當下心情就輕鬆了不少,吩咐廚房殺雞宰魚,晚上加菜。
不過沒等他這邊高興完,便有人登門通知,說是布蘭科神父請他到城裡的教堂有事相商。冉天祿不敢怠慢,當下把商棧的事情交代一番,然後便隨來人一起進城去了教堂。
“冉,你可來得真快!”布蘭科神父看到冉天祿之後非常興奮,很是熱情地拉住他胳膊,不由分說將他帶進了教堂後方的一間起居室。
冉天祿雖然與布蘭科神父關係稔熟,但平時都是在教堂裡交流,也是第一次被帶到這種私人場所,當下不禁有些驚訝於對方所表現出的這種異乎尋常的熱情。他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情報人員,對於周遭的警惕性極高,布蘭科神父所表現出的態度自然也引起了他的警覺,心道莫非是身份已經暴露,西班牙人特地安排了這個局要在教堂裡抓捕自己?
不過起居室裡並沒有他所擔心的圈套,也沒有凶神惡煞的大漢在這裡等着拿他,事實上屋裡並沒有第三者,布蘭科神父甚至還特地屏退了留守在外面走廊的一名侍從。冉天祿慢慢放鬆下來,猜測對方應該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想跟自己商量。只是布蘭科神父在馬尼拉城地位尊崇,就連總督阿拉貢內斯也要賣他幾分面子,又能有什麼事情是需要自己這個商人幫忙的呢?
“冉,如果有一天,教會需要你的幫助,你會怎麼辦?”布蘭科神父坐下之後,終於是引入了正題。
冉天祿不明其意,但還是按照自己的教徒身份設定應道:“若是主的安排,那當然是竭盡所能幫助教會。”
“很好。”布蘭科神父點點頭,對冉天祿的表態很是滿意,然後才向他道明瞭召他相見的原因。
原來馬尼拉大教堂中有不少教會和布蘭科神父收藏的藝術品和文獻資料,神父擔心這些東西會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損毀,所以打算要在海漢人發動攻城之前,先將其運出城外,放到某處較爲安全的地方。而神父所挑選的存放地點,便是冉天祿的商棧。
“您是說,想把教會的寶貴財物運到潮升商棧交給我?”冉天祿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就這麼相信我?”
“只是暫時存放,戰後教會也將收回這些財物。”布蘭科神父很嚴肅地說道:“至於你,經過我一年來的觀察,你日常所表現出來的大方、仁慈、正直,特別是對主的虔誠,都說明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把這些財物交給你保管,這是主的選擇。”
冉天祿很想腹誹幾句,但又覺得這樣做實在有點對不住神父對自己的信任,當下又換了個角度問道:“但您就不擔心海漢軍來襲,最先遭殃的就是城外的人?”
“這正是選擇你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布蘭科神父解釋道:“你是經商的明人,而海漢人對明商一向很友善,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而且你的商鋪裡經常會有來自海漢的商品出售,我想,那應該是你與海漢有貿易關係的例證。無論如何,海漢人應該不會爲難自己的貿易伙伴,你說對吧?”
冉天祿倒是沒想到布蘭科神父將前因後果早就琢磨明白了,當下竟然想不到什麼說辭來反駁他的看法。
布蘭科神父看他沉默不語,便催促道:“冉,你剛纔說了會幫助教會。”
“當然。如您所願。”冉天祿回過神來,決定先答應對方的要求,反正這事也說不上通敵。把教會值錢的東西運到城外免得毀於戰火,到時候彙報給上級,由上面作定奪就是了,說不定還能因此多記一份功勞。
布蘭科神父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點點頭道:“今晚我會安排馬車把東西送出城去,到時候你在城外接應一下。”
冉天祿應下了,想了想又道:“神父,您覺得馬尼拉城會守不住了?”
布蘭科神父應道:“不止是我,應該有不少人都這麼想。馬尼拉艦隊已經沒了,海漢人的軍隊距離馬尼拉城已經很近了,或許戰鬥在一兩天之後就會打響。冉,我們從未戰勝過海漢人,這裡沒人有信心去擊敗他們。不管是軍官,還是總督大人,都是一樣。之所以沒有棄城逃跑,只不過是人們還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罷了。”
冉天祿聽得瞠目結舌,心道你可真是個實誠人,連這種話都敢說出來,要是被總督聽到,怕是要給弄個擾亂軍心的罪名給關進大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