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個國家來說,是皇權至上還是執委會式的民主,究竟哪種形式對國家的長遠發展更爲有利,這個問題實在太高深,以費策賢的學識也很難想明白其中道理。但就目前的狀況來看,海漢這不到十年間從無到有的發展速度實在太過驚人了,而海漢也以此爲論據,利用輿論控制,在這數年間爲執委會塑造出了一個偉光正的統治者形象。費策賢來的時間雖然不算長,但已經能明確地感受到在海漢國內,執委會的權威之盛,其實絲毫不亞於大明國內的皇權所擁有的地位。
但費策賢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接受“海漢制度比大明更好”這樣的一個論證結果,所以他只能認爲這是暫時現象,海漢並沒有那麼的強大,只是這個國家建立的時候,恰好遇到大明處在一個最爲艱難,無暇去顧及其存在的時候。假以時日,等大明從戰亂中緩過勁來,就必定能夠重振昔日雄風,讓海漢人見識帝國的真正實力。
當然了,他的這個想法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畢竟以海漢目前的發展勢頭來看,大明別說遏制了,連跟上海漢發展的速度都很困難。費策賢自己其實也很清楚這些狀況,所以他的想法中並沒有什麼能讓大明重新崛起的具體措施,因爲他也實在想不出,大明要如何才能瓦解掉海漢在各個方面所具備的優勢地位。對海漢的瞭解每多一分,心的溫度反而會多涼一分。
海漢對西班牙的戰事,光是在準備階段的宣傳工作就是如此繁複細緻,可想而知在軍事方面所做的準備只怕更是周全無比。費策賢回想大明歷史,似乎極少會有哪次發動對外戰爭之前,對民間輿論安排如此之多的宣傳手段。當然了,以大明的體量,的確也很難做到如海漢這樣的宣傳覆蓋效果,而且海漢手裡還掌握有電報這種千里傳信的黑科技,即便是海外領地也能在極短時間內獲知到最新的官方指令,其效率遠非大明的“八百里加急”可比。
費策賢雖然沒跟西班牙人有過直接的接觸,但他前日在圖書館裡查閱海漢戰史,也就瞭解到了兩國之間的戰績一直是一邊倒的局面,如今海漢積極備戰,而想那隔着千里大海的馬尼拉城恐怕對此還沒有什麼覺察,這場仗多半又會成爲海漢開疆拓土的一次軍事行動了。
時近年底,很多大明海商都在三亞這邊等着結算貨款,敲定下一年的訂單,順便將本年的最後一批海漢貨物運回大明。而三亞各家報紙上刊載的關於馬尼拉城的消息,自然也引起了有心人士的注意。
在與馬尼拉城有貿易往來的大明海商中,有不少人都是將海漢出產的工農業商品販賣過去,充當賺取差價的中間商,而一些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的特產,也是通過這種渠道進入海漢及大明。不過海漢官方和媒體在這段時間一直不斷地提醒商人們謹慎前往馬尼拉,稍稍有警覺心的人,已經開始意識到馬尼拉那邊絕非是遇到了這麼多巧合的天災人禍,而是被海漢給針對了。至於原因,只要沒失憶的人都會記得一年多以前兩國艦隊在三亞外海的那場海戰。
雖然當時海漢是大獲全勝,但這種欺上門來的舉動,以執委會的作風怎會就此放過。時隔一年,這筆舊賬大概也是到了要清算的時候了。有些腦子靈光、消息靈通的商家,已經開始找關係疏通,希望能夠跟海漢軍方搭上線,好讓其在攻入馬尼拉城的時候稍稍照顧一下自家的商棧和人員,免得被亂兵流民所波及。
這樣的舉動聽起來雖然有些誇張,但對商人來說,這卻是戰火中自保的必要手段之一。給軍方一些好處以換得平安,這種代價是絕對值得的,反正海漢國要對付的目標是西班牙人,而不是他們這些專做跨國貿易的海商。如果軍方需要的話,他們甚至可以委託軍方帶去書信,讓派駐在當地的自家人儘量配合海漢軍在當地的軍事行動,以軍功來換取軍方的庇護。
雖然這些商人並沒有受過什麼專業的軍事訓練或者情報訓練,但如果真能在當地充當帶路黨,那也的確可以在戰時爲海漢軍省去不少麻煩。所以在這些人當中,軍方和安全部也會進行有目的的篩選,找一些條件適合的商家,利用其對該地區的瞭解,以及其駐馬尼拉的辦事機構,協助軍方執行任務。
“大成行”便是這類被海漢官方選中的商行之一,不過與市面上那些急於找軍方合作的商家有所不同,大成行之所以會被挑中,並不是這家掌櫃打通了關節,而是因爲其特殊的背景所致。
根據大成行在海漢商業部登記的資料,這是一家由大明商人汪某經營的商行,主要從事跨國貿易,其貿易對象除了海漢之外,也包括了安南、占城、葡萄牙,以及遠在呂宋島上的馬尼拉城。粗看起來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但如果查看大成行在海漢銀行的銀錢往來賬目,就會發現其資金來源竟然是福建許心素名下的一家錢莊。當然了,這家錢莊自然是早在幾年前就與海漢銀行達成了通存通兌的合作關係,所以大成行在福建與海南島之間調動資金也非常方便。
大成行從與南海各國的貿易中賺得的錢財,都通過海漢銀行又匯回到福建那家錢莊裡,然後被充作了許心素集團的發展資金。而這個大成行本身,便是許心素在南海經營貿易事業的一個分支機構罷了,只是爲了便於行事,才特地弄了這麼一個表面上看似跟福建許氏毫無關係的商行外殼。
當然了,這樣一個隸屬於許心素私人的商業機構,自然也會負擔起收集情報的任務。大成行在各個貿易對象的統治區都設有派駐機構,以商棧的形式在當地展開貿易活動的同時,也在暗中蒐集着軍政商等各方面的情報信息。而許心素與海漢之間早就是密不可分的共生關係,這些情報自然也會分享給海漢,甚至有的任務根本就是海漢委託給大成行去執行的。
而大成行的掌櫃,要說起來其實也與海漢頗有淵源。此人姓汪名霖,福建人士。1631年寧崎率使團前往福建,結果在漳州城內遇刺,而這個汪霖當時便在場一同經歷了這場風波,由此與寧崎結識。後來經寧崎的介紹,由許心素資助汪霖到海漢留學了三年,然後汪霖便在許心素的授意之下開辦了大成行,由他自己出任掌櫃一職。
汪霖來海漢留學的時候,原本是想來學習海漢的先進科技或是治國之道,但到了這裡之後受到本地濃厚的商業氛圍影響,便改行學了商業經營,後來還在寧崎的安排下,進入海漢商業部當過一段時間的實習生。所以大成行的經營風格,幾乎是與海漢一脈相承,倒是與傳統的明商經營方式有些差異。
海漢官方之所以挑中大成行,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爲汪霖對海漢事務比較熟悉,雙方溝通起來更爲容易一些。不過爲了保密起見,軍方也是最近纔開始與汪霖就此事進行接觸。真正由安全部佈局的專業情報人員,其實早就在馬尼拉城裡潛伏下來了,大成行這種民間商業機構所能提供的配合,只是作爲一個非必要的候補手段而已。
汪霖在三亞待了幾年下來,在開辦大成行之後與海漢官方的合作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對於自己接到的任務倒是很平靜。他本身就是屬於消息比較靈通的上層人士了,對於海漢有意圖要攻打馬尼拉一事早就有所風聞,而近期報紙也在逐步證實這個消息,至於最後海漢官方主動找過來,只不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畢竟大成行在馬尼拉城內外都設有辦事機構,對於當地的瞭解也遠勝過普通海商,的確能夠爲海漢軍方提供更多有價值的情報信息。
海漢軍方並沒有公開召見他,而是在某個夜裡派了馬車到汪霖府上,將他接到勝利堡內與國防部和安全部的高官會面。汪霖自己去過一次馬尼拉城,所以對當地也算略有了解,對海漢高官們提出的問題也盡力作了很詳盡的回答。
在經過了近兩小時的問話之後,大成行最終被選定作爲攻打馬尼拉行動中爲海漢軍方提供輔助的外援機構之一。不過汪霖倒是不用爲此承擔什麼風險,他不需要親自去往馬尼拉城,只要修書一封交給軍方轉交,到時候告知派駐當地的大成行職員該做些什麼就行了。
類似大成行和汪霖這樣的情況,在海漢進行的備戰工作中其實還安排有其他的候選對象。國防部希望在大軍抵達當地之後,不管當地狀況有多麼惡劣,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可以信任的帶路黨。安全部安插到當地的情報人員雖然更爲可靠,但終究人數極少,能提供的引導幫助也會受到限制。如果能多發動一點民間力量,軍方在當地的行動或許便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在年末的最後一次執委會全體會議上,陶東來就海漢與西班牙之間的關係,馬尼拉城的現狀作了總結,並在會後以執委會的名義,向各國使者發佈照會,將會在近期對西班牙統治下的馬尼拉城採取軍事行動,以報復去年九月西班牙艦隊襲擊三亞的事件,同時解救馬尼拉地區飽受西班牙殖民者壓榨的漢人移民。照會中提醒各國在近期約束本國國民和船隻前往呂宋島方向,以免在戰事中遭遇不測。另外如有任何國家、組織或個人嘗試與西班牙人站在同一陣營,那麼海漢將一併視作敵人,使用軍事手段予以打擊。
這個外交照會的內容可謂十分霸氣,根本不給西班牙任何解釋的機會,也不留給其他國家嘗試說和的餘地,直接就宣佈要動手了。雖然這已經是在許多人的預料之中,但當戰爭真正來臨的時候,也還是不免會讓人歎服於海漢執委會的決心和果斷。
費策賢收到這份外交照會的時候正在使館工地邊翹着二郎腿監工,照會的內容並沒有多少讓他覺得吃驚的地方,除了沒有公佈詳細的行動時間,基本都與他預計的一致。佔據正義制高點,聲討對手,完成備戰工作,發動戰爭,這套流程對海漢來說已經算是駕輕就熟。
而執委會宣佈這個決定之後,在三亞似乎也沒有引發什麼大的騷動,畢竟在海漢建國前後,對外的戰事就從未停止過,從去年到今年,海漢軍在海外的軍事行動就一直沒有斷過,東海艦隊藉故封鎖杭州灣,南海星島打敗柔佛聯軍,與西班牙艦隊在三亞外海交鋒,海漢軍登陸旅順口,在遼東發動春季攻勢,王湯姆親率艦隊到朝鮮漢城示威,如此之多的軍事行動,對海漢國民來說早就已經習以爲常,並不會將對外戰爭看成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畢竟海漢每一次發動對外戰爭,最終的戰果都是對海漢極爲有利,而這次的戰爭雖然還沒開打,但既然執委會已經單方面宣戰,那麼絕大部分得知這個消息的國民都會下意識地認爲這只不過是又一次勝利的開始。或許幾個月之後,那個在三亞以東千里之外的城市就會變成了海漢的統治區,這在海漢歷史上可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
其實在在執委會發布外交照會的三天之前,從北方調回的各路精銳部隊已經分別在三亞、臺灣島高雄港、安南金蘭港三處地方完成了集結。軍方爲了節約路途上的時間,並沒有將所有參戰部隊都調回三亞,而是安排了就近集結,分三路出擊馬尼拉。而這三路大軍中,三亞反而是成了航程最爲遙遠的一處出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