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花了一盞茶的時間纔看完這份書面報告,張千智所作的記錄十分細緻,幾乎是事無鉅細全都記載下來,通過他的描述基本可以看到一個活生生的費策賢形象。照理說像這麼細緻的一份報告,何應該挑不出什麼毛病纔對,但何夕卻認爲仍然存在着不夠完善的地方。
“這個費策賢到底想要什麼,官聲?錢財?社會地位?他的弱點是什麼,酒色財氣哪一樣能夠制服他?”何夕慢慢合上了封頁,對張千智問道:“你的報告裡體現出這些內容了嗎?並沒有。記錄雖然作得詳細,但垃圾信息太多,該如何篩選過濾有價值的信息,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張千智低着頭應道:“是卑職的錯,請首長再給我半天……不,兩小時的時間,容我再修改一下報告內容。”
“不用改了,就這麼着吧,交給執委會正好,免得他們擔心這不行那不行的。”何夕話鋒一轉,並未追究張千智的責任,反而表示這份報告也有可用之處。畢竟是他帶了這麼多年的徒弟,也不好在這種問題上太苛責對方。而且何夕看了報告也大概能想到費策賢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這可不完全是張千智辦事不力,而是這個人到目前爲止的確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不過費策賢雖然沒有被抓着明顯的弱點,但也沒有表現出對海漢有什麼敵意,這倒是一個不錯的消息。海漢最擔心的問題便是大明派來的使節抱有敵意,這樣交流溝通都會面臨諸多困難,張千智已經在報告中否定了這樣的可能性,倒是幫海漢省掉了不少麻煩。
雖然費策賢看起來有點難處理,但何夕也不會因此而着急,前幾年纔開始跟大明打交道的時候,比費策賢難對付的官員大有人在,最後還不是被海漢一點一點地蠶食掉了海岸線。何夕相信,只要費策賢長期待在三亞,其價值觀必然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政治立場也會隨着眼界的開闊而慢慢發生改變。雖然現在看起來似乎還無懈可擊,但過個一年半載可就難說了,福廣兩省多的是一開始對海漢敵視,後來被真香打臉的官員。
“繼續慢慢試探他,不管他想要什麼,儘量滿足他。在大明沒幾個人會把從七品的官員當回事,先給他大明給不了的待遇,養養他的胃口。”何夕吩咐道。
“是!”張千智連忙應道。既然何夕給出了明確的指示,那他只要照辦就好。何夕讓他繼續執行這個任務,也並沒有打算找別人來接替他,這就是給予他充分的信任了。
如果說之前的各種拉攏意圖只是試探,那麼接下來可能就會使用一些更露骨的手段了。海漢在這方面有着極爲豐富的操作經驗,何夕也無需再下達更詳細的命令,如果張千智連這種事都不知道怎麼做,那也不用再留在安全部了。
費策賢可不知道海漢安全部已經調整了對付他的措施,他這些天基本上整個白天都是待在使館工地上。雖說海漢建設部專門派了經驗豐富的施工隊和工頭過來負責這項工程,費策賢所要求的各種建材也幾乎在最短時間內就運送到位,但他還是不敢將如此重要的工程完全丟給海漢人負責。要是萬一出了什麼紕漏,到時候會被朝廷追責的可不是負責施工的海漢人,而是他這個小小的從七品司副。哪怕他現在是出使海漢的正使大人,但真要出了問題,朝廷只要一紙調令就能將他打回原形了。
要想不出問題,那就必須得自己盯緊點,哪怕累一點,也要保證工程能夠順利進行。當然了,其實這個差事也說不上有多累,每天去工地上巡視一圈,跟工頭聊幾句,便到旁邊搭好的涼棚下坐着藤椅喝茶看報,餓了有新鮮吃食,累了有人捶腿按摩,什麼事吩咐一句就有人跑腿。坐得屁股痛了就起來到工地轉上一圈看看進展,想聊天旁邊還有張千智這個話搭子,天南地北什麼都能陪着他聊上幾句。要說逍遙,當下哪還有什麼差事能比得了這個環境?
按照目前的施工進度,使館的主體建築大概可以趕在年底完工,不過要完成全部的內外裝飾和佈置,大概還是得等到明年春節前後了。這也就是說,使館正式投入使用,大概還是得再有兩個月左右。不過以目前這樣的生活和工作狀態,別說兩個月,就再過上兩年又如何?費策賢雖然知道自己的心態有點過於懶惰,但待在海漢提供的這種環境中,又沒有什麼其他事情好操心的,隨遇而安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對。
不過費策賢倒是想不到,這樣安逸的生活居然還會再進一步升級。張千智從何夕那裡得到指示回來,便讓人找來了一張沙發椅替換了工地涼棚下的藤椅,這玩意兒因爲製作工藝比較複雜,產能極爲有限,在市面上的價格一直居高不下,就連迎賓館也沒有將其作爲標配。
費策賢在張千智的介紹之後嘗試着坐了下去,果然感受到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屁股下面這軟綿綿又充滿彈性的觸感可並非藤椅所能提供的。
張千智在旁邊躬身繼續說道:“費大人,上面聽說你每日在工地這邊守着,擔心你過於勞累,所以特地命小人去庫房調了一張沙發椅過來。這沙發椅過往可是隻有首長們才能享用的待遇,看來上面對費大人的印象十分不錯了!”
費策賢聽得心裡大爲受用,嘴上謙虛了幾句,卻沒有半分要站起來坐回藤椅的意思。張千智看在眼中記在心裡,暗道這大明使節再怎麼難收買,也還是免不了要貪圖享受。只要他表現出來有所求,那後續的事情就好辦了。
對於物質方面的享受,海漢國的這羣統治者大概是這個時代最爲講究也最懂行的一羣人了。儘管受到這個時代的生產力所限,很多在原本時空中司空見慣的東西根本就造不出來,但他們還是儘量在不斷還原着自己前半生所體驗過的各種舒適的日用品。而這些東西對於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完全就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了。
費策賢講究禮義廉恥,不願意直接收受海漢賜予的錢財,但卻很難拒絕海漢在生活條件方面的滲透。他要在三亞長住下去,就不可能做到與世隔絕,在職期間的吃穿住行都必須部分依賴於海漢官方所提供的條件,何夕將這一點看得十分透徹,所以纔會指點張千智在這方面多下些工夫。
這種手段能不能起到作用,張千智在第一個回合便已經試出了對方的反應。既然費策賢不拒絕,那麼他就可以慢慢加料了。
在執委會的例行會議上,何夕將張千智這邊的進展也向執委們作了簡要的彙報。對於與大明的外交進程,執委會當下已經不像幾個月之前那麼急切了,一來是因爲兩國官方已經議定了大致的框架,剩下的問題都算是細枝末節的小事情了;二來海漢在大明沿海的佈局還有很多任務尚未完成,比如在浙江對各個行業進行滲透和整合,正好也趁着這段時期抓緊時間下手,等大明使館建好,雙方開始正式磋商了,有些手段就不好再在明面上使出來了。
“所以這個費策賢到底能不能搞定?”陶東來聽完彙報之後,還是想從何夕這裡得到一個更加簡明扼要的答案。
“大概率是能搞定的,但需要多一點的時間。”何夕應道。
“時間可以給,但不能影響到後續的談判工作。如果到時候這個人的態度沒有轉化,不願意與我們合作,那可能就會給我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陶東來提醒道。
何夕點頭應道:“如果到時候真是這樣的狀況,那我這邊會設法處理。”
何夕很清楚陶東來所指的麻煩是什麼,海漢在大明沿海地區有太多的相關利益,而建交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將這些利益合法化公開化,很多細節問題都需要通過費策賢來與大明達成協議。如果這位大明使節的合作意願不夠,甚至是敵視海漢,那麼這就勢必會讓海漢在大明境內的利益受損。
安全部當然對於最糟糕的情況也早有備用方案,雖然不太可能讓大明使節在三亞無故失蹤或者是離奇死亡,但用一些手段將其勸退倒也不難。比如使用藥物讓其大病一場,送回大明去醫治,然後讓大明再換個人過來頂替。從技術上要達成類似的效果並不難,只是要掌握合適的實施時機而已。
費策賢並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軌跡已經在海漢執委會的干涉之下出現了分岔路,如果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他沒有作出有利於自己的選擇,那麼等待他的可能就將會是一個不太美好的結局了。不過以當下的局面而言,他倒是根本就沒有去考慮這種可能性,在這裡的生活遠比京城舒適,每天什麼都不用做,過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人人見了他都會客氣地稱一聲“費大人”,這可是他過去這幾十年從未享受過的優待。
當然費策賢也並非傻子,自然能夠察覺到這其中肯定有海漢刻意安排的成分,海漢人給予他這麼高的禮遇,必然日後會有所求,這個道理他還是明白的。但要他謝絕這樣的禮遇,好像又無從開口,難不成要求海漢對自己冷淡一些不要那麼熱情?這顯然是不可能的,費策賢也只能默默提醒自己,不要被海漢的手段所迷惑,對朝廷忠誠這個底線不可改變。
費策賢享受之餘,倒也沒有忘了自己的任務之一,從本地的各種公開信息中篩選有價值的情報,整理之後寫成書面報告。只是他並不知道,他所能夠接觸到的信息,大多都是海漢有意安排,就連他能買到的報紙,其實也是由安全部提前進行過篩選,確保他目前所能看到的內容都在監控範圍之內。
這樣的情報控制手段雖然費時費力,但因爲對象是大明,何夕還是願意讓安全部投入大量人手和資源來完成這個任務。至於最終的收效會如何,現在還很難說,何夕只希望在確定費策賢的心意之前,不要讓大明對海漢的防備心再加強。
因爲海漢早就在廣州和三亞之間開通了海漢銀行的通存通兌業務,所以大明提供給使館的資金到了廣州之後,也是在巡撫衙門的示意之下,緊跟着潮流辦了這個業務,只將支票送來三亞,然後由費策賢在這邊的銀行支取,免去了運送現銀的麻煩。
不過當費策賢去銀行辦理業務的時候卻是傻了眼,因爲時近年底,很多商行都依照着海漢的紀年方式,開始盤存這一年來的收支狀況,該結算的結算,該討賬的討賬了。三亞的海漢銀行總部門口也開始每天都排起了長龍,全是等着辦理手續的各國商人。爲此銀行甚至專門去調了一批長板凳放置在門口,以方便這些客戶排隊期間能夠稍事休息。
費策賢一看,這排隊的起碼得有兩三百人,自己排進去得等到何年何月?他本來打算再回去問問張千智,看看能不能通過外交部的渠道特事特辦,不去排這個長隊。但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卻聽到隊尾幾個商人議論的事情頗有意思,便又打消了離開的念頭,不聲不響地加入到了銀行門口的長龍隊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