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漢過去的對外軍售歷史中,火炮算得上是一個主要的銷售項目了,像安南這種大客戶的採購數目甚至早就超過千門了,部署在其國內各地的火炮有八成以上都是來自海漢。但火炮和戰船一樣,也是長期位列於非賣品名單之中,只有少數幾家與海漢關係密切的客戶才能進行大宗訂購。外銷的型號雖然在性能上打了不小的折扣,但因爲材料和製造工藝的優勢,整體性能依然優於這個時代所能製造的火炮,對於遠東地區大部分依然以冷兵器爲主要裝備的國家來說,海漢出品的火炮就是鎮國重器。
荷蘭人當然早就掌握了鑄炮的技術,但工藝方面與海漢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也沒法像海漢兵工一樣進行工業化的生產,要自行製造兩百門炮起碼得花兩三年時間。但這都不是蘇克易坐在這裡競標這些火炮的主要理由,他之所以要參與這個項目的競購,目的還是爲了狙擊對手。如果讓馬打藍人將這兩百門炮收入囊中,那可想而知,下次馬打藍大軍再攻打巴達維亞城的時候,兵臨城下的可就不只是粗笨的投石機了。而此消彼長之下,荷蘭軍隊還能不能守得住城防,可就真的沒什麼把握了。
蘇克易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羅洪,對方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彷彿是在嘲諷蘇克易的無能。這兩百門火炮打包的價格肯定要遠遠超過了剛纔的槍械項目,馬打藍人還會以剛纔那樣的態度出價嗎?
蘇克易又低頭看了看面前的報價單,最便宜的小口徑野戰炮每門八百元,發射三磅炮彈,射程一千英尺,合海漢長度單位約三百米。是的,就連米這個長度度量單位也被海漢提前了一個多世紀先用起來了,原本應該在18世紀末法國大革命之後才被髮明出來的度量單位,再次被穿越者們搶在了前面。而且在經過了數年的推廣之後,就連跟海漢有密切貿易往來的其他國家也開始接受了這個度量單位。
而受到海漢影響的遠不止這一項,重量、體積、面積、航程等等在貿易中經常會涉及的度量單位,幾乎都成了海漢技術推廣的目標。至於這樣做的好處,這個時代的人或許只是感覺到了貿易過程變得更爲便利,但穿越者們卻知道掌握標準制定權的意義所在。古人說“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而各種度量標準的統一和推廣,也同樣是海漢文化對內鞏固、對外擴張的必要手段。
蘇克易在三亞待的時間已經不短,對於海漢着力推廣的這些度量單位倒也並不陌生,不過他現在的注意力都放在覈算這些炮的價格上,對於那些意義更爲深遠的東西倒沒空去琢磨了。
八百元一門的小炮對於東印度公司來說當然不是問題,就算買一兩百門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數目,但海漢人給出的銷售內容中,這種小炮所佔據的比例僅有一成,而剩下的九成,單價都要比它更高出不少。
體積重量最大的大口徑攻城炮,加上炮車的自重已經達到了十噸,海漢報出的售價高達一萬五千元。而與其對應的同口徑城防炮加上與之配套的旋轉炮臺,其價格更是已經突破兩萬元。但與之匹配的是這種大型火炮的射程超過一英里,合海漢長度約兩千米,這絕對是參與競購的雙方都從未擁有過的大殺器。
當然除了性能方面的驚豔之外,這個價格也足以讓蘇克易冷靜下來了,要讓他像羅洪那樣,花個幾十萬眼都不眨一下,他確實也辦不到。如果能夠單獨購買,他倒是願意說服範迪門總督買上幾門帶旋轉炮臺的城防巨炮,作爲巴達維亞城的底氣。但海漢給出這兩百門炮必須打包購買,這個項目覈算下來的總價就的確有些大了,至少要佔去東印度公司參與此次競購的大半預算,而海軍的軍售項目甚至都還沒有開始競價,如果在這裡把錢花出去大半,後面的戰船項目就不好操作了。
但要是不搶這個項目,馬打藍人有槍有炮,日後再與荷蘭武裝對陣的時候,倒黴的恐怕就是後者了。蘇克易前兩天去看貨的時候也見過這次發售的攻城大炮,其威力的確大得嚇人,幾尺厚的石牆一炮就能轟出一個大坑。而且據海漢人所稱,還有更厲害的攻城專用炮彈,不過需要單獨購買就是了。
就算蘇克易不想買這些武器,可爲了不讓其落入馬打藍人手中,也還是得硬着頭皮上才行。蘇克易現在也完全明白了海漢作出這種安排的深意,就是要逼着他們互相擡價,硬生生把豆腐賣出肉價錢。
兩百門炮的打包價已經超過了六十萬元,這還僅僅只是底價,如果按照剛纔槍械的競價節奏,那麼最終的成交價很可能將超過八十萬,即便是對做慣大買賣的海漢兵工來說,這也絕非一個尋常的數目了。
海漢兵工每年外銷的武器訂單總額一般在兩三百萬元上下浮動,而今年有了這麼兩個喜歡鬥氣的新買主,業績肯定是會有一個明顯的提升了。白克思此時心情大好,甚至想要再去清點一下武器裝備的庫存,看看還有沒有什麼需要清理的舊式裝備,一併發賣給這兩個冤大頭。
果然羅洪延續了剛纔在第一個項目時的出價策略,一上來就在底價基礎上加價十萬,贏得了第一輪出價的領先。
“沒錢就不要硬着頭皮充好漢了,你若是放棄出價,今後我大軍兵臨城下之時,自當爲你求情保命,如何?”羅洪得意洋洋地對蘇克易嘲諷道:“你要是想着別的好處,那也可以劃下道來,多少都好說。”
蘇克易當然不可能吃他這一套,面無表情地搖搖頭道:“對不起,我並不認爲貴國還能有攻到巴達維亞城下的機會!我們東印度公司也從來不會跟失敗者討價還價!”
羅洪臉色一變,冷哼了一聲,不再去撩撥對方了。當初巴達維亞戰役中,馬打藍軍在攻破城防奪取全城在即的時候功虧一簣,這一直都是羅洪心裡難以驅散的一道陰影。馬打藍軍雖然在那場戰役中給東印度公司造成了極大的麻煩,但在付出了慘重傷亡之後最終並未能奪下城池,實在說不上是勝利者。所以再一次攻打巴達維亞城,纔會成爲了馬打藍國的一個執念,哪怕是花光國庫裡的所有錢來武裝軍隊,也一定要攻佔巴達維亞城,將荷蘭人逐出爪哇島。
在軍備競購中擊敗荷蘭人,對羅洪來說這就是復仇的第一步,但顯然面前這個爲荷蘭人辦事的漢人並沒有放棄掙扎,這讓羅洪覺得很是不爽。不管是戰場還是商場,他都一定要佔據上風,給予荷蘭人狠狠地打擊才行。每個項目的競購,羅洪都會爭取,他希望能通過這樣的方式,逐步摧垮對方的心理防線。
蘇克易一邊盤算對方的出價,一邊在考慮自己的預算狀況。關於競價這種方式的確是出乎了東印度公司的預計,但範迪門之前送來三亞的密信中,還是指示了蘇克易在有機會訂購海漢軍火的時候可以自行操作,而預算方面更是放給了他不小的額度。如果折算成海漢幣值,那麼上限大約是一百五十萬元——這筆錢已經差不多是目前東印度公司在一個年度中所能獲得的利潤總額了。而且蘇克易根本就沒有這麼多的現錢,就算買下來了也只能先找海漢辦貸款,日後再從巴達維亞運金銀過來償還。
爲了能夠在與馬打藍國的競爭中佔據先機,範迪門下的注不可謂不大,蘇克易甚至都很難想像他是如何說服了那些貪婪的公司股東同意這筆軍費開支。如何能在軍購競爭中合理地運用這筆預算,這對蘇克易來說就是目前面臨的最大難題。
這筆錢看着的確不少,但在海漢安排的這次競價中,卻很難保證東印度公司能夠搶下所有重點項目,而且以對手目前的表現來看,馬打藍國爲這場競價所準備的預算數目顯然是在自己之上。所以蘇克易必須要考慮到各個項目的輕重緩急,哪些項目只進行擡價,哪些要盡力爭取,哪些是不可失手,就得在出價之前考慮周全,合理分配好手頭有限的預算。
在蘇克易看來,火炮、槍械,甚至是包括陸軍的其他裝備在內,都並非東印度公司必須購入的裝備。這些武器中的大部分,東印度公司都能自行產出,無非是性能和產量都沒法與海漢貨相比而已。如果可以自選武器型號和數量,那倒是可以買上一些,但像這次安排的打包購買,對東印度公司來說就並不是那麼合適了。
如果讓馬打藍人買到這些裝備,雖然日後在陸上對戰中必然會吃虧,但蘇克易認爲這種場面其實是可以避免的,馬打藍人要攻擊巴達維亞地區就必須從海上來,那如果東印度公司能拒敵於海上,自然就不會有大規模的陸上戰鬥爆發了。而馬打藍所購買到的大量陸軍裝備,所能派上用場的部分也就會受到極大的限制。
所以蘇克易打算在陸軍部分只是虛張聲勢地擡一擡價,而將重點放在海軍特別是作戰船隻的部分。只要能讓東印度公司的海上武裝力量變得像海漢一樣強大,他認爲完全可以讓馬打藍人根本得不到登陸的機會。
當然了,哪怕是虛張聲勢,蘇克易也要盡力地發揮出演技,設法激怒對手,讓其在陸軍裝備競購中投入更多的金錢。馬打藍國雖然富有,但也不是金山銀山堆着用不完,蘇克易相信羅洪必然也會有預算的上限,他在前半段砸進去的錢越多,留給後半段發揮的空間就越小。
蘇克易咬牙在第二輪出了一個八十萬的價,總算是壓過了羅洪一手。他這樣做的確風險比較大,因爲羅洪如果沒咬住他的價,亦或是乾脆放棄了火炮項目,那麼蘇克易的預算便有一多半砸在這裡無法收回了,留到後面買船可用的資金就會少了很多。
聽完白克思宣佈自己在這一輪出價中勝出的消息,蘇克易對着羅洪微微一笑道:“剛纔你說的話,我要原句奉還了,沒錢就不要硬着頭皮充好漢了!”
羅洪冷哼一聲,卻並未被對手擾亂情緒,只是按部就班地在第一輪出價的基礎上又加了十萬。他雖然不知道蘇克易的出價,但大致也能估算出對方的加價幅度不會太離譜,如果這一輪還沒壓住對手,那麼最後一輪他再出個高價保成交也來得及。
不過因爲這個項目底價就超過六十萬,羅洪兩輪加價二十萬,總價已經超過了蘇克易在第二輪的出價八十萬,重新佔據了上風。
蘇克易這最後一輪就不敢再大幅加價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小心翼翼地加了五萬上去,結果還是壓過了羅洪的出價,終於是將羅洪逼到第三輪出價。
羅洪也摸不清對面這個死人臉的傢伙究竟是有多大的底氣跟自己來爭這個項目,但他很確定一件事,如果讓荷蘭人把這批火炮買過去,那就算下次馬打藍軍能再度攻到巴達維亞城下,恐怕也很難打得過由兩百門以上的火炮組成的防禦陣地。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荷蘭人買到這批火炮。
“既然最後一輪出價,對方也沒有機會反擊了,那我直接喊價好了。”在徵得了白克思的同意之後,羅洪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百萬!”
“有錢任性啊!”在座的幾名執委會高官心裡都是閃過了同樣的想法。
兩百門炮能賣出一百萬的高價,就算是以精明著稱的施耐德自問都做不到這種程度,除了給羅洪豎起大拇指之外,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一直面無表情的蘇克易也倒抽一口冷氣,對手所展現出來的財力真的是讓他覺得很無力,難道馬打藍人最近真的挖到了大金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