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越者的眼中,這個時代的絕大部分人都是鼠目寸光,視野狹窄,並不具備跟自己一較高下的實力。而在蘇克易的眼裡,馬打藍人也是這樣的角色,缺乏對地緣政治的認識,眼光僅僅就侷限於自己國家附近那一塊區域,根本就意識不到海漢在更高層面上的野心和手段。跟海漢人達成政治交易,豈會是那麼簡單的事?
這個時候其實海漢這邊還沒有向羅洪提出進一步的要求,因爲事情實在來得太突然了,就連執委會都還沒有做出相應的準備,在打發走了羅洪之後,執委會纔開始研究如何向馬打藍國提出軍火貿易之外的交換條件。
但蘇克易並不知道這些狀況,他認定老謀深算的海漢執委會絕不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機會,必然會向馬打藍國提出某些非公開的要求,就一如他們幾年前對東印度公司所做的那樣。如今海漢在北方的大明沿海控制區已經成了氣候,在南海也壓得東印度公司動彈不得,就算現在取消了當初的協議,荷蘭商船也很難再在巴達維亞以北的區域內建立新的殖民據點了。荷蘭和海漢都很清楚,當年所達成的交換條件,在當前的狀況下已經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了,之所以一直保留着這份協議,只不過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來取消它而已。
而現在,這個時機似乎已經到來了,但它到來的方式讓蘇克易實在有點難以接受。東印度公司在這個局面中處於完全的被動,而且蘇克易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改變這樣的現狀。他剛纔當然也可以選擇拒絕施耐德告知的競價方案,但誰也不敢保證拒絕之後海漢會不會直接把東印度公司掃地出局,所以只能先應允下來,至少先保住與馬打藍人正面交鋒的機會。
在這起事件中除了感受各不相同的這兩方之外,還有一個非常大的羣體就是風聞了整個過程的吃瓜羣衆。從馬打藍人將金磚運去勝利堡門口展示的那一刻開始,有關於海漢、荷蘭、馬打藍三方的關係就成了本地民衆的重要談資。作爲見多識廣的三亞市民,能夠從這起事件中刨出來的信息真是太多了。
首先是《三亞快報》的新聞報道所引發的第一波關注熱潮,超過一半以上的三亞市民在當天就知道了馬打藍人的出手是多麼的闊綽。很快便有人扒出了馬打藍與荷蘭的過往恩怨,於是馬打藍人對海漢提出的軍火求購就被普通民衆理所當然地視爲了一種針對荷蘭人的打臉行動。但官方不置可否的模糊態度,又引發了更多的猜測。
緊接着便是第二天《三亞快報》臨時發行的增刊,對前一天的報道做了更正和說明,於是民間輿論風向又起了新的爭議。荷蘭在遠東的殖民地,以及馬打藍國的位置,距離海南島都十分遙遠,海漢與這兩國的糾葛對本土所能產生的直接影響其實很小,因此民間議論這起事件也沒有多少顧忌可言,站荷蘭或馬打藍立場的人都不少,也有騎牆派認爲應該維持這兩國的戰略平衡,不要去扶助其中的某一方。
然後又是新的消息傳出,官方準備讓這兩國通過競價的方式來獲得軍購機會。吃瓜羣衆們大多高呼執委會英明,因爲只有這樣的處理方式才最符合海漢以商立國的作風。而且至少在民衆眼裡,這樣的處理方式對其他兩方來說算是相當公平了。最關鍵的是,這兩方誰勝誰敗對三亞民衆來說其實無所謂,但這個競價的比拼,大概就又會成爲市民們下一輪茶餘飯後的談資,給平靜的生活增添一些趣味了。
九月二十日,在快報事件事發六天之後,白克思風塵僕僕地乘船趕回了三亞。他的南下歸途原本還要在廣東逗留數日與兩廣明軍的一些高級軍官會面,商議海漢與地方駐軍之間的軍事合作事宜。說白了其實很簡單,海漢向這些高級軍官提供一定數量的單兵裝備,並協助他們訓練精銳親兵,而這些軍官則向海漢提供地方上的諸多便利,比如某些比較敏感的貨物,便可以用明軍軍需品的名義在廣東境內進行運輸,以避免途中的關卡盤查麻煩。
而與白克思同船來到三亞的,還有在廣州得到消息之後連忙趕來善後的快報後臺老闆李奈。當然了,李奈也很清楚海漢高層應該不會將這筆帳記到他的頭上,但既然是手下人闖出了禍事,他作爲老闆出來擦屁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兄,待會見着陶兄,他不會當場就給我黑臉吧?”眼見碼頭越來越近,李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問題來。
白克思笑道:“想什麼呢!你哪次來三亞不是執委會給你接風洗塵?就算老陶沒空的時候,起碼也有執委會其他人作陪吧?”
李奈故作憂色道:“這不是才闖了禍嘛,李某實在愧對執委會各位兄臺以往的照顧!”
白克思擺擺手道:“行了,戲不要這麼多,前因後果,在廣州收的電報裡不都說明白嗎?這事又沒人怪罪你,你搶着背什麼鍋?我看你這傢伙就是在廣州待不住了,又想來三亞住一段時間,正好又撞上這麼個事,要跟你家老爺子申請來三亞就順理成章了!”
“知我者,白兄也!”李奈笑嘻嘻地應道。
李奈這麼巴巴地趕來三亞,向執委會賠罪的確只是一個藉口,只是想離開廣州出來散散心而已。當然了,順便在三亞看看這場大戲也好,他作爲一個海漢的忠實擁躉,對南海的形勢也並不陌生,自然能明白海漢爲何要安排這麼一次競價。不管是作爲商人還是純粹的吃瓜羣衆,李奈都覺得這場戲值得專程從廣州過來看一看。
靠岸下船,李奈被碼頭上的迎接規格嚇了一跳,碼頭外圍有荷槍實彈的海漢軍隊負責戒嚴,而執委會能來的大人物幾乎都到齊了。李奈來了三亞這麼多次,也是極少能有機會看到這樣的場面,一時間腳步就慢了下來,琢磨着該如何應對纔好。
“別多想,不是來接你的!”白克思拍拍李奈肩頭,然後快步上前,與到場的同僚們一一握手。
今天會有這樣的場面,自然是因爲白克思出的這趟遠門勞苦功高,大夥兒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對他的慰問和感謝了。白克思這趟北上不但理順了從兩廣經福建海峽、江浙地區,至山東半島、遼東半島諸多海漢控制區的管理工作,更重要的是在遼東完成了與大明、朝鮮兩國的談判磋商,並促成了與這兩國的建交事宜,這對海漢可以說是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
與大明的建交,就意味着海漢政權終於是得到了大明的認可,這不但是對穿越者們數年來的努力做出的客觀肯定,同時也是爲海漢這個新興國家今後在遠東地區的國際地位定下了基調。儘管大明依然遮遮掩掩地不肯承認,但事實就是海漢與大明之間是平等的外交關係,而不是朝鮮、安南等國與大明之間的從屬關係。
能讓大明退讓這一步,除了海漢自身的實力之外,白克思在北方的一番努力也是功不可沒。正是他出面與大明和朝鮮兩國使者周旋數個回合,最終才得以促成了這樣理想的結果。毫不誇張地說,白克思的這個事蹟,日後肯定是要寫進海漢歷史課本被後世所傳頌。執委會沒有安排萬民夾道歡迎,就已經是很低調了,當然了,這也是白克思自己的要求,在廣東逗留的時候就已經與三亞這邊溝通過了。
而李奈也算是跟着沾光了,不過執委會這幫大佬對他來說都算是熟人,所以他倒也沒有表現出特別受寵若驚的樣子。待與衆人見禮之後,他才瞅空子將寧崎拉到旁邊,問了一下宣傳部打算如何處理快報事件。
“都是自己人,還能怎麼處理?”寧崎對着李奈也是哭笑不得,大家都是認識多年的朋友了,這事又並非李奈指使,總不能簡單粗暴的封了報社了事。還不是隻有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家都當作無事發生讓它過去好了。
李奈乾笑兩聲道:“回頭我去報社看看,敲打敲打他們。”
寧崎道:“你是什麼時候收購的報社,怎麼以前沒聽你說過?”
李奈道:“不是這次出了事,我都快忘了手底下還有這麼一門生意了。頭兩年這報社原來的老闆要下南洋去搞種植園,正好當時又欠着我們福瑞豐一筆錢,商量了一下,他就把報社折價抵押給我了。但我收了這報社也沒管過事,都是下面的人在打理,時間一長就記不起來了。”
“你這翹腳老闆當得可真夠舒服的!”寧崎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李奈這種有錢任性的作派也只能表示歎服。
的確福瑞豐在海漢境內的投資項目多不勝數,像快報這種僅僅只是在李奈這裡經手過而事後沒有親自跟進的項目,時間一長自然就拋諸腦後了。李奈也沒有精力去親自打理名下的每一項生意,每個月能拿兩三天時間看看各地彙總上來的賬目就算不錯了。像快報這種發行量不算大的民間媒體,盈利能力也比較有限,一個月的利潤甚至還比不了一艘四百料福船在三亞與廣州之間跑個來回,李奈又哪會有閒心去注意這種小買賣。
執委會爲迎接白克思的迴歸,在勝利堡內的宴會廳設下接風宴,慶祝他功成凱旋。當然了,順便也就連李奈一起招呼了。李奈倒是注意到這次的接風宴有些特殊,因爲參與者不僅僅是自己熟識的這幫海漢高官,甚至還請來了一些外國使節列席。
“執委會是藉着這個機會,向各國正式宣佈海漢與大明建交的消息。”施耐德給李奈解釋了這樣安排的目的:“雖然報紙上已經登過了,但今天這個場合更正式一點。另外就是荷蘭人跟馬打藍人的事情,也要藉着今天這個場合作個表態了。”
李奈眼光在宴會廳裡轉了一圈,然後對施耐德道:“東印度公司那個蘇克易我倒是認得,另外一方的使者在哪裡?”
“就在蘇克易左邊那桌,又黑又壯,脖子上掛着大金鍊的那個人,就是馬打藍國的使者,叫做羅洪郎桑,是馬打藍蘇丹剌登郎桑的侄子。這次事情鬧得這麼大,他算是始作俑者了。”施耐德耐心地向李奈介紹情況。
“這位老兄看起來是有點暴發戶氣質啊!難怪能幹出在勝利堡門口曬金磚這種事,簡單、粗暴,不過效果似乎不錯!”李奈低聲點評道。
說話間陶東來離席走到了宴會廳北端的講臺前,這裡特地架設了話筒,以便於大人物在宴會間隙發表講話。陶東來的聲音響起之後,場內頓時便安靜下來。
“剛纔白委員已經向大家說明了海漢與大明建交的情況,我想再補充一下,我國的外交一向都是本着和平第一,與人爲善的原則,不管是與大明還是與其他國家都是如此。但衆所周知,近期我國的兩個貿易伙伴之間因爲軍火貿易的事情鬧得有些不愉快,在進行了多次調解無果之後,執委會決定給予當事雙方公平競爭的機會。”
陶東來的聲音在宴會廳中迴盪,很多人一邊聽一邊已經將目光投向了當事人。蘇克易面無表情,眼神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彷彿陶東來所說的完全與他無關。而羅洪則是要興奮得多,還抱拳向周圍望過來的人一一示意,渾然是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
“……我國將提供一批此前對雙方禁售的武器裝備,由雙方競價來決定其歸屬。但最終無論這些武器裝備是歸屬了哪一方,我都希望雙方能夠和平相處,把這些武器裝備用於保護自己,而不是攻擊他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