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蘇克易不願意承認,但他也明白除了貿易領域之外,海漢在軍事和國際關係領域也還有別的手段可以挾制東印度公司。如果停止與海漢的合作關係,可不僅僅是多了海漢這麼一個對手而已,比如西班牙和葡萄牙在遠東的存在,就讓荷蘭人不得不先放下對國際貿易的爭議,重新審視自己與海漢的關係。更何況還有號稱海漢頭號擁躉的安南國和如今與海漢正式建交的大明,蘇克易就算再怎麼自大,也不會認爲東印度公司憑一己之力就能與這麼多個國家進行對抗。
再說了,戰爭也並非東印度公司成立的初衷,股東們出錢維持這個機構的運營,主要目的是爲了能在遠東地區獲取收益,賺錢纔是公司的第一要務。東印度公司現在不僅僅是與海漢在進行貿易,而是身處於海漢領導之下的遠東國際貿易體系之中,一旦與海漢鬧僵了,就基本等同於脫離了整個貿易體系,這對東印度公司來說是比新的貿易協定更加無法接受的結果。
服軟吧,還能怎麼辦,即便蘇克易心比天高,但現狀就是如此,東印度公司拿不出份量足夠的條件來跟海漢人討價還價,除了低頭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了。
而葡萄牙人雖然在這場談判中的處境比荷蘭人稍好一些,但托馬斯也着實開心不起來,荷蘭人既然不敢跟海漢翻臉,那對他來說就沒有收穫可言。倒是施耐德所宣佈的貿易協定馬上就要開始執行,這對葡萄牙究竟是福是禍,托馬斯一時間也看不太分明。
送走了愁眉苦臉的兩國公使,施耐德立刻便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通了安全部部長何夕的號碼,向其告知了葡萄牙商船“迭戈”號行跡暴露的情況。
“迭戈”號在浙江海域出沒,始終都要停靠當地的港口,而其船體外觀明顯有異於大明和海漢的船隻,想要完全隱匿行跡基本上是不可能辦到的事,被航行在這一海域的荷蘭商船發現了也不足爲怪。但“迭戈”號前往山東的運輸任務是機密,甚至連那艘船上的水手都未必知道最終的目的地。這個消息是怎麼被東印度公司的蘇克易打聽到的,就是一個值得琢磨的問題了。
要嘛是荷蘭商船在沒有知會海漢的前提下悄悄進入了北方海域,並且在某處地方發現了“迭戈”號的蹤跡,要嘛就是某個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在有意或無意間向蘇克易透露了這個秘密。前一種狀況算是荷蘭人的膽大妄爲,但很難抓到實證,而後一種狀況性質就比較嚴重了,這種泄密事件必須由安全部接手調查處理才行。
蘇克易的身份比較特殊,按照外交規則,安全部也不能把他直接抓起來審問,何夕接到這個報案之後也是有些撓頭。不過好在安全部對處理這種案子也有經驗,何夕掛了電話,便讓秘書去通知徐十七來報到。
何夕一手培養出來的干將龔十七跟着郝萬清去了北方做事,而現在跟在他身邊的人裡邊,徐十七大概算是其中佼佼者了。其實說起來徐十七也並非新人了,他進安全部的時間只比龔十七晚了一年多而已,只是差點時運。1634年龔十七在杭州執行斬首行動後在業內名聲大噪時,徐十七卻還在努力爭取進入安全部外務特勤部門的資格。後來何夕奉命調回三亞主持海漢安全情報事務,便將徐十七也一併帶回了海南島。
雖然沒了去異國建功立業的機會,但說起來海南島纔是海漢安全情報事務的要害所在,而且各國派到海漢的情報人員也大多集中在此。如果以情報人員在人口中所佔的比例而論,三亞大概就是整個遠東地區各國間諜最爲密集的一個地方了,沒有之一。
在這些以不同身份潛伏在三亞的情報人員中,既有受到海漢安全部監控和緝捕的底層人員,也有隱姓埋名換了身份加入國籍長期潛伏的暗樁,以商人或者船員身份在這裡短暫停留的探子,更有以外交人員身份公開在三亞活動的他國官方人員。以海漢安全部的編制規模和技術能力,要對這些身份各異的外國探子們全部進行監視或者抓捕,顯然是難於登天。
要完全杜絕他國從海漢獲取情報的渠道是不可能的,安全部的主要職責,便是儘可能地守護住涉及海漢根本利益的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等方面的情報信息。施耐德向安全部通報的這個消息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何夕也無法忽視這件事,便將徐十七傳來,向他大致介紹了相關的情況。
徐十七聽完情況介紹之後,見何夕沒有馬上下達具體的指令,便知道上司是在等着自己發表對這事的看法,當下連忙主動開口道:“首長,那卑職便先說說自己的看法,請首長指正。”
何夕點點頭,示意他接着往下說。
徐十七道:“蘇克易這個人本身就是華裔,跟我國基本沒有文化上的隔閡,在收集情報方面本身就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他代表東印度公司駐紮在三亞,出入我國各個部門的頻率也很高,說不定就是在哪個部門辦事的時候偶然聽說或是看到了什麼相關的文件內容,未必見得是有人故意出賣消息給他。”
何夕沒有表態,只是鼓勵他繼續分析:“說說你的理由。”
徐十七繼續說道:“卑職的理由也很簡單,蘇克易跟我國打交道的時間已經有好幾年了,來三亞也不是最近的事了,這個人在安全情報方面幾乎沒有出現過什麼漏洞,可以說是非常小心謹慎。但當着施首長的面拋出了這個料來回擊葡萄牙人,他應當會提前考慮到泄密這件事的後續影響有多大,如果這個情報的消息來源是荷蘭人的渠道,那就極有可能因爲我們的事後追查而暴露。我認爲以蘇克易一直以來的辦事風格,不會如此草率行事。”
徐十七給出的理由與何夕也是不謀而合,安全部駐巴達維亞的情報頭子成大朋早就跟蘇克易打過交道,那時候蘇克易還僅僅只是東印度公司的一名華裔辦事員而已。對於這個人的行事風格,安全部有比較詳實可靠的記錄,何夕在召來徐十七之前就已經研讀了一遍,也認爲蘇克易不太可能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犯這種低級錯誤。
“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他不是情急之下失言的話,拋出這個料必然是帶有某種目的。像這樣的消息,只要暴露一次,實際上就沒有價值了,蘇克易是想達成什麼樣的效果或目的,才做了這樣的舉動?”何夕也開始參與到討論之中。
“他或許就是要有意引起我們的關注,然後誤導我們去清查與此事相關的部門和人員,藉機製造混亂。”徐十七嘗試着分析道:“就算我們最後什麼都沒查出來,大概也還是會在心裡埋下一根刺,荷蘭人也說不定有什麼長遠的打算。”
何夕道:“與此事有關的,商務部、海運部、國防部,還有我們。迭戈號這事的保密層級不低,所以也只有少數高層官員和經辦此事的人員知道消息。如果真的要進行梳理排查,名單應該不會超過五十人。”
徐十七聽上司這個意思,似乎還是決定要進行排查,當下便應道:“那卑職先把這名單列出來,然後看看其中哪些人與蘇克易在近期有過接觸,先作爲重點排查對象。蘇克易不管去拜訪過哪個部門,肯定都會有訪客記錄,一查便知。”
何夕見徐十七領會精神的速度極快,當下也是滿意地點點頭道:“不管他的目的是不是要誤導我們進行自查,安全部該做的工作就得做。還有,除了公務會面以外,蘇克易最近的私人行程也要調查一下,畢竟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他的情報來源是否是在工作時間得到的。”
徐十七道:“那國防部那邊……能不能先給顏首長打聲招呼,免得起了誤會。”
軍方對於安全部來說就是一個不願主動去觸碰的麻煩,因爲軍方有自己的情報體系,國防部軍情處的人一向都不樂意安全部介入軍方事務,特別是查案這種事,軍情處一向認爲軍方的涉案人員應當由軍方自行調查和處理,而不該由國家情報機關插手。徐十七過去在辦案過程中也沒少在軍方碰釘子,這種事如果首長這個層面不先打招呼發公函,下面辦事的人肯定會困難重重,難以達成目的。
何夕點點頭道:“我待會跟國防部那邊打個招呼,讓軍情處跟你銜接一下工作。”
即便是何夕出面,也不太可能說服國防部向安全部低頭,所以這事的最佳處理方式,便是讓兩邊合作完成國防部內部的自查工作。否則以顏楚傑那直性子,大概又會在執委會喊苦,說什麼“東廠暗算兵部”之類的玩笑話了。
至於商務部跟海運部,在這方面就要相對弱勢一些,安全部查案,他們就只有好好配合的份。何況這事本來就是商務部長施耐德報的案,商務部對調查工作的配合肯定不會存在問題,只需給海運部那邊再稍稍做些工作就行了。
議定大致計劃之後,何夕便不再過問細節了,直接便將這個案子交給了徐十七處理。安全部的事務繁多,何夕也不可能在這種泄密程度說不上太嚴重的案子上花費太多時間,他也確信以徐十七的能力應當能夠把這事查個水落石出。
徐十七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之後,立刻便召集手下開會佈置任務。安全部按照職能分作了不同的處室,而徐十七所在的便是負責案件調查及外勤行動的特勤處。這個處下面又分了若干個行動小組,目前遠在北方的龔十七帶那組人的編號就是一組,而徐十七帶的組便是二組。
這一組人的編制並不是固定不變的,一般會保持一個七到十二人之間的固定班底,然後根據任務的需要,會從其他處室抽調人員臨時補充進來,待任務結束後再解除編制。比如1634年年初三亞發生的西班牙間諜案,安全部在調查期間就動用了兩個特勤組,每個組的成員都多達二十餘人。這樣的臨時編制中除了負責武裝行動的外勤小組之外,還包括了負責資料蒐集、整理、分析的文職人員在內。
徐十七的小組能夠在特勤處拿到第二的番號,自然也是立下過不少功勞。只是他們所執行的任務大多都是非公開的,所以得到的嘉獎也只能是在內部公佈一下,外界極少有人知道這種特勤小組的存在。而處理類似此次這種情報相關案件,也正是二組的特長所在。
徐十七首先將能夠接觸到“迭戈”號航線安排的各部門人員名單全部列出,然後指定了成員對商務部、海運部、國防部三個部門的相關人員分別進行調查,而他自己則親自負責安全部的內部排查,以及對蘇克易近期動向的調查。
“按照我們所知的情況,那條葡萄牙商船離開浙江海域也就只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所以這幾個部門裡十五天之內跟蘇克易有過接觸的人,都必須要進行調查。我不光要知道他們跟蘇克易談過什麼,還要確定他們沒有從蘇克易手裡拿過什麼好處,他們的身份和家庭也跟巴達維亞沒有任何牽連。如果哪怕有一丁點的可疑之處,你們都不能放過。”徐十七對自己的手下提出了非常嚴格的要求。
而這時候有人提出了另外一種容易被遺漏掉的可能性:“要是這消息是葡萄牙人故意或者無意泄漏出去的,那該怎麼辦?”
徐十七道:“我們人手有限,所以先要排查可能性最大的這些線索,如果最有可能的這些原因都被排除掉了,那麼剩下那些看起來似乎不可能的情況,或許就是事實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