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貿易聯盟中,占主導地位的自然是貿易量最大的海漢國,而各國與海漢的貿易內容中,又有相當一部分比例是通過海漢控制下的港口做轉口貿易,真正的貿易對象其實是大明。特別是像荷蘭、葡萄牙這樣的西方國家,他們所能提供的商品,絕大部分海漢都能自行生產,他們只能通過海漢的貿易渠道向大明出售這些商品,才能獲得比較豐厚的收益。而大明所出產的各種瓷器、紡織品、茶葉等等商品,這些國家也只能通過海漢設立的貿易中心才能買到。
過去海漢在大明沿海的控制範圍僅僅集中在東南沿海部分地區,對於海上貿易渠道的掌控並不足以用來拿捏其他國家,但如今海漢已經基本完成了對大明海疆由南至北的控制,特別是大明最爲富庶的江浙地區,海上貿易幾乎全都處於海漢的直接控制之下,而大明官方也已經通過建交通商這種方式承認了現狀。這個時候海漢要設置一些條件來換取南海貿易聯盟成員國的服從,就比以前要容易多了。
海漢對大明海上進出口貿易所實施的全面控制,可以說是相當厲害的貿易手段,因爲這影響到的不僅僅是大明,還有諸多東南亞乃至西方的國家。施耐德目前所要提出的新的計劃,便是要求南海貿易聯盟的各國儘快統一貿易標準,而這個標準的絕大部分內容,便是來自於日前大明與海漢的通商協定。
準確地說,這份通商協定中的許多行業標準和相關法規,其實都是由海漢主導制定,這也是石迪文前段時間在浙江密集會晤當地各行業領軍人物的原因之一。施耐德認爲這些與大明談定的貿易標準正好也可以用於改變南海貿易聯盟的現狀,畢竟來自東南亞地區的訂單有很多其實都是由海漢經手轉給了大明來完成。如果能夠將大明、海漢、南海貿易聯盟的貿易標準統一起來,就可以有效消除貿易壁壘,由海漢引導這些貿易伙伴國接受新的遊戲規則。
施耐德認爲,海漢加上大明的份量,應該足以影響到這些國家的決策了,特別是荷蘭和葡萄牙這兩個西方國家,他們對於大明出產的部分高級商品基本是剛需,又無法用武力或別的手段來打破海漢對大明海貿的壟斷,只剩下接受海漢安排一途。
於是施耐德很快便召見了葡萄牙駐三亞特使托馬斯,以及荷蘭駐三亞特使蘇克易,向他們說明了當前局勢,以及海漢對遠東地區國際貿易的新構想。
對於這兩國來說,海漢真的是一個讓他們又愛又恨又怕的國家。與海漢的貿易過程其實是很愉快的,海漢人的商業信譽與結算速度幾乎無可挑剔,遠比他們在遠東打交道的其他國家舒服得多。但同時海漢也是他們在遠東最爲強勁的競爭對手,中南半島以北海域的所有商業航線都處於海漢掌控之下,與大明的貿易也必須要經過海漢來進行,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更願意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搬掉這塊絆腳石。
但這種嘗試他們已經做過多次,卻永遠都只有失敗這一種結果,而且每次的失敗也會讓他們意識到雙方在軍事實力方面的差距不可逾越。到後來親眼見識了海漢是怎麼把不可一世的西班牙艦隊打得擡不起頭,怨氣就慢慢變成了慶幸。是的,不被海漢視作對手,而是貿易伙伴,這大概已經算是像他們這樣的西方殖民國家在遠東地區最大的幸運了。
對於施耐德所提出的“貿易標準”,其實他們也很清楚這是老調重彈了,海漢早在兩三年前就已經開始着手製定國際貿易的標準,從那時候就顯露出了其野心之大。但作爲葡萄牙和荷蘭這樣的國家來說,贊同海漢的標準,實際上就否決了自家今後在這個區域內成爲控制者的可能性。所以儘管海漢方面已經就此問題提出過多次要求,葡荷兩國卻一直都是採取拖延戰術,嘴上答應得好,但在實施時就千般推脫,並不會按照海漢主導的標準去執行。
葡荷兩國對於國際形勢比大明看得明白得多,除非區域內的所有國家能夠聯手對付海漢,爲此不惜發動可能持續數年的大規模戰爭,否則海漢在遠東一家獨大的趨勢基本上是不可抑制了。但組建這種軍事聯盟大概要比海漢從這個世界上自行消失的可能性更小,所以誰都不會傻到真去嘗試組織這樣的一個聯盟來對付海漢。
唯一比較可行的策略就是拖慢海漢的擴張和發展速度,儘可能讓雙方的實力差距不要進一步擴大。以不配合的方式阻礙海漢將國際貿易的標準統一到其制定的框架之下,便是葡荷兩國目前所能採取的主要手段了。
這個招數可以說相當簡單實用,葡荷兩國對於海漢的提議都會表示贊同和支持,只是在執行中或明或暗地使絆子,讓海漢的手段無法實施到位。海漢這邊就算明知這是他們不配合,也很難對他們進行制裁,畢竟大家在明面上還是合作伙伴,爲了這些檯面下的齷蹉撕破臉皮就不值得了。
但這種操作的可行性前提是海漢對這兩國沒有決定性的牽制手段,大家心裡再怎麼罵罵咧咧,表面上也還是得嘻嘻哈哈地把生意做下去。不過如今這樣的平衡已經被大明與海漢的建交通商所破壞,以前的走私貿易如今要全部合法化,並且幾乎是海漢單方面掌控了主動權。施耐德已經向他們明說,今後葡荷兩國與大明的所有貿易,都必須遵照海漢大明兩國所簽訂的通商協議中規程來辦,也就是說他們這兩年來一直拖延着的那些由海漢制定的貿易標準,這次恐怕就沒法再敷衍着繞過去了。
關於海漢與大明建交通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托馬斯和蘇克易並不懷疑,他們相信海漢人不會拿這種大事來開玩笑,而且海漢人從來也不屑於在貿易方面使用欺詐手段。但也正因爲如此,他們立刻便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
施耐德直接召見他們宣佈此事,已經不再是像之前那樣,是要與他們商議一個實施的進程時間表,而是將此作爲結果通知他們了。
“兩位,我們互相之間認識的時間已經很長了,所以就不用再說一些互相刺探的客套話了。開門見山地說,今後葡萄牙、荷蘭與大明之間的貿易往來,必須要完全遵照這次制定的通商協定,這是我國與大明共同的要求。”施耐德態度十分堅決地說道:“如果兩位要問有沒有討價還價的空間,或者是實施時間表,我的回答是……沒有。”
“完全不留餘地的操作?”托馬斯聳了聳肩問道。儘管聽了施耐德的口氣,他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但還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這是爲了大家的共同利益,我保證所有參與貿易的國家都會從中獲益,而且越早執行,收益越大。”施耐德的態度依然十分堅定,同時不忘用一些優惠條件安撫坐在自己對面的談判對手。當然了,在海漢已經佔據明顯上風的情況下,他也並不會給出什麼具體的優惠政策,如果對方仍然不願就範,那麼後續的貿易懲治手段可不是鬧着玩的。
“貴國難道不擔心這種粗暴的方式會得罪貿易伙伴國嗎?”蘇克易則是採取了另外一種方式來質疑施耐德的決定。
“我相信我國真正的夥伴自然能夠理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已經說過了,這並不會傷害到參與國的利益,只會提供更多的便利。”施耐德何等老練,根本不會被蘇克易從言語上擠兌到,反倒是用言語繼續拿捏對方——要是還不配合,那就不是“真正的夥伴”了,到時候可別說不照顧你們的感受。
施耐德這次手裡掌握着極爲有力的條件,自然是半分都不肯再退讓,如果這兩個國家仍然要堅持過去的態度,那麼施耐德就要祭出大招了。他已經取得了執委會的授權,可以在形勢必要時啓動貿易制裁措施,即部分中止這兩國與大明之間的貿易項目,最高程度便是完全封鎖他們與大明的貿易往來,直至滿足海漢提出的條件爲止。
貿易制裁這種特殊手段,其實早在南海貿易聯盟成立之初就已經寫入了協議之中,不過從來都沒有哪個國家在雙邊貿易中使用過這種手段。海漢即便有使用這種手段的資格,但也不願造成兩敗俱傷的結果。但如今海漢控制國際貿易所需的客觀條件已經完全形成,海漢可以用極爲簡便的手段就挾制住葡萄牙與荷蘭這兩國,那施耐德自然就不吝採用這種極端手段了。
不過即便是當下這種氣氛,施耐德也依然沒有主動提及“貿易制裁”四個字,只是不斷用言語暗示兩國公使,海漢在必要情況下也不排除採取某些比較極端的手段來達成目的。
對於這兩國公使來說,目前的處境的確比較尷尬,葡荷兩國雖然分別在廣東澳門與臺灣大員擁有港口,但與大明的貿易卻不得不受制於海漢。特別是在福建海峽以北的海域,葡荷兩國的商船就只能停靠海漢規定的港口,今後更是連所有的貿易內容都得先在海漢這邊登記,才能獲准與大明商人進行交易。海漢要是想給誰穿小鞋,那真的就是一句話的事。
托馬斯與蘇克易對望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了明顯的無奈。似乎從他們來到三亞當駐海漢公使開始,與海漢的各種談判中就從未取得過上風,而這大概將是他們職業生涯中的又一次挫敗體驗。
受制於人的感受是相當不舒服的,特別是葡荷兩國這種幾乎已經實現了全球殖民的海上強國,卻不得不在遠東吃癟受氣。蘇克易本身是生長於巴達維亞的華人後裔,對荷蘭的強大並沒有真正體驗過,那倒也罷了。但托馬斯可是貨真價實的葡萄牙人,很清楚這種實力壓制有多麼可怕,在此之前也就只有西班牙能夠做到這一點。不過想想西班牙人在南海的悲慘遭遇,托馬斯瞬間也覺得自己沒什麼可抱怨的了,貿易制裁的威脅好歹比軍事打擊程度輕得多。
“好吧,我想夥伴之間應該要有充分的互相信任纔對,我對於貴國的商業手段一向十分欣賞,相信這次也不會讓我失望的,對嗎?”托馬斯率先表示了妥協。實際上他的確也沒有選擇的餘地,施耐德根本就沒有把拒絕作爲一個選項留給他們。
“你的決定很明智。”施耐德向托馬斯微微點頭示意。雖然這是他預料之中的結果,但能夠僅憑一番言語交鋒就搞定對手,這讓他還是有幾分自得。
施耐德接着便將眼神轉向蘇克易,等待他作出表態。相比葡萄牙人,荷蘭東印度公司顯然更難打交道,而且過去與海漢的恩怨更深,現在則是較勁的意味更濃。蘇克易雖然是個華人,但其立場卻完完全全是站在荷蘭人一邊,所以施耐德並不指望他會因爲對海漢有親近感而輕率作出不利於東印度公司的決定。
“蘇先生怎麼說?”施耐德見蘇克易久久沒有開口,便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托馬斯則是已經進入了看戲狀態,葡萄牙與荷蘭的競爭關係更加直接,就算他與蘇克易的私人關係還算湊合,但站在他的立場,當然巴不得海漢與荷蘭翻臉,然後終止荷蘭在安不納島以北地區的一切貿易活動,把這個巨大的市場騰給葡萄牙來操作。不過他也不會故意用言語去挑撥這兩家對立,在精明無比的施耐德面前耍這種小聰明,效果很可能只會適得其反。
蘇克易嘆了一口氣,滿臉無奈地說道:“貴國的條件我可以答應,但我也有條件要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