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梅生川旋即又意識到一個問題,東江鎮的人既然與海漢軍在遼東並肩作戰,那肯定多多少少都見識過甚至接觸過海漢的這些厲害武器,怎地送進京城的情報裡,對於這些武器的詳情卻語焉不詳,都是一筆帶過。東江鎮總兵沈世魁是否在有意隱瞞海漢相關軍情,如果是,東江鎮這麼做的原因和目的又是什麼,他們究竟是仍忠於大明,還是抱海漢大腿抱得連立場都改變了,梅生川想到這一連串的問題,不禁覺得有些頭疼。
上午看完了陸軍操演,簡單吃過午飯之後,下午的行程又是海軍的操演。梅生川當然明白這種安排可不完全是友善的意圖,海漢人擺明了是要通過炫耀武力這種手段來震懾自己。但就算明知對方的打算,他也無法拒絕這樣的安排,於公他必須要通過這樣的形式來了解海漢的軍事實力,爲大明蒐集相關情報,於私他的確也有很強烈的好奇心,想要知道海漢到底有多少秘密武器還不爲外人所知。
剛剛抵達旅順的這支換崗的艦隊由六艘探索級戰船,四艘探險級戰船,四艘綜合補給船,兩艘運兵船和兩艘高速偵察船所組成。雖然陣中沒有“威嚴”級的旗艦,但這樣的陣容就足以讓梅生川感嘆不已了。在登萊之亂以後,大明北部的渤海灣地區已經沒有一支編制完整的水師部隊了,而海漢的武裝艦隊顯然狀況要好得多。
事實上參觀過海漢海軍演練的大明軍官真的不要太多,福廣兩省沿海州府千總以上級別的高級軍官,鮮有沒有見識過海漢海軍厲害的人。海漢每次在福廣沿海,甚至是南海海域搞軍事演習,都會邀請各州府的軍官前去參觀。但這些軍事情報到了州府一級之後,便很默契地在這裡終止了,並沒有通過官方正規渠道反饋到兵部。雖然錦衣衛和東廠這種特務組織或多或少蒐集了一些軍事情報,但其詳盡可信的程度還遠不足以引起朝廷和兵部足夠的重視,而且其中還有不少是海漢有意放出來的誤導信息。
所以在海漢的有意操控之下,大明所掌握的軍事情報呈現出一種非常奇怪的態勢,一方面對於海漢的戰績非常清楚,何年何月在何地擊敗了何人,每一條都有詳細的戰報;而另一方面對於海漢所使用的武器,裝備的戰船,使用彈藥的狀況,海漢軍在交戰中所使用的具體戰術,卻完全是一團漿糊,沒有多少確切可信的具體數據。
這樣一來,大明朝廷對於海漢軍事實力的印象,就長期停留在了常勝不敗這個層面上,而對於具體的軍事情報卻掌握得不多。這樣一來,大明朝廷想要對海漢用兵,在嘗試制定作戰計劃的時候,就會發現可以參考的有價值信息實在有限,根本就不足以制定出完整週密的作戰方案。再加上地方官府出於各種利益上的考量,對於朝廷打算對海漢興兵的意圖都不會給予很好的配合,於是南方的局勢一拖再拖,最後當朝廷也意識到海漢在南方的控制區已經不能簡單地通過局部戰役來瓦解的時候,開戰這個選擇就無法再作爲大明的主動選項了。
從情報角度來說,這其實也是一種特殊的作戰方式,但大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海漢已經完全取得了戰場上的主動。而作爲兵部的現任高官,梅生川自然也明白大明的苦處何在,他不是沒想過打破這種怪圈,只是苦於在南方沒有能夠完全信任的人能去完成這樣的任務。過去倒是有一些武官試圖套路海漢軍方來獲取軍事情報,但這些勇敢嘗試者的人生最終多是以意外身亡或是神秘失蹤而結束,時間一長,越來越多的人就理智地選擇了拿銀子而非用性命去冒險了。
不過梅生川倒是想接着這次造訪遼東的機會,試試能不能既把銀子拿了,又能順便把感興趣的軍事情報也蒐集一下。他自認身爲兵部侍郎,也算是代表了大明前來商議兩國建交這件大事的使者,海漢人即便是察覺到自己的用意不是那麼單純,應該也不會有什麼爲難自己的舉動。
而眼下海漢人自行安排了這種檢閱活動,對梅生川來說簡直就是瞌睡遇到了枕頭再愜意不過。當下便欣然乘坐馬車又去到旅順港,登上了海漢軍方安排的帆船。
海漢海軍的海上作戰演練基本都是有固定的套路,特別是這種專門展示給外人看的操練,都是怎麼熱鬧怎麼來,作戰隊列高速行進加上火炮射擊,就足以讓沒有經過海戰的人血脈賁張了。
而恰好梅生川就是一名從來沒參加過海戰的官員,儘管海漢戰船的實彈射擊只是對準了海岸進行,但梅生川已經不難腦補出一艘大明戰船在這樣的炮火蹂躪之下會是怎樣的慘狀。東江鎮在密報中稱“海漢戰船可在海上以一當百,破敵如砍瓜切菜”,如今看來這種形容倒也不完全是吹噓。普通的木製戰船處在這樣的火炮轟擊之下,可不就是如同砧板上的菜一樣?
“類似這樣戰船,我國海軍目前已經裝備了上百艘。”沙喜很適時地再給了梅生川一記重錘。事實上海漢海軍目前並沒有達到那麼大的規模,沙喜這話其實是有吹牛皮之嫌。當然如果把運兵船、補給船、偵察船全都算進戰船裡,那倒也說得過去了。
梅生川在心中盤算,這樣的一支艦隊,怕是要調集數倍的戰船纔有機會打個五五開,但聽說這還並非海漢海軍最強大的戰船,卻不知那號稱海上屠夫的海漢大戰船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彷彿是看透了梅生川心中的疑惑,沙喜繼續向他介紹道:“至於我北方艦隊的旗艦‘威嚴’號,近日外出執行作戰任務,相信過幾日梅大人會有機會看到的。”
梅生川看完海漢海軍的操演之後,的確是對其實力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但同時也越發消減了與海漢開戰的想法。他雖然之前沒有親歷過海戰,但海上作戰該怎麼打,有哪些常見的作戰手段,各種兵書上都有記述,他也曾花時間研讀過,可以說還是比較瞭解海戰的常見戰術。但海漢艦隊展示出的戰法顯然超出了他的認知,類似這樣直接用炮火在較遠的交戰距離上破敵的戰術,他過去是完全想象不出的,因爲大明的戰艦根本就沒有這樣的武器配置,自然也就沒有出現過類似的戰術。
而如何才能破解這樣的戰術,梅生川現在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在戰場上遠離海漢艦隊,只有保持在其艦炮射程之外,纔是最穩妥的應對方法。把戰線拉長,或許還有機會斷掉海漢人的作戰補給線。但他馬上便驚醒過來,這種所謂的戰術,豈能回報給朝廷?再說海漢人的戰線從南海拉到遼東,這幾千裡航程已經夠長了,顯然單純的距離沒辦法阻止海漢艦隊的行動。
參觀過海漢艦隊操演的大明軍官爲數不少,能想到這種應對方法的人自然也不是少數,但誰敢把這種軟弱的想法作爲戰術上報。最明智的辦法,自然是對海漢海軍的具體戰法和實力含糊其辭,把上面糊弄過去。梅生川這時候似乎有點理解了爲何兵部始終拿不到可靠的海漢軍事情報,如果照實上報,肯定會被批是長敵人士氣,滅自家威風,至於制敵之法就更加沒法上報了,鐵定被打成畏戰罪名。
梅生川想到後果,對此只能暗暗叫苦,這兩軍的實力相差太大,尋常戰術根本就不能奏效。而沙喜早年接觸的大明官員多了,對於其參觀軍演過程中的心態變化簡直可以說是瞭然於胸,還在繼續對梅生川施加無形的壓力:“梅大人,其實我國對大明一直抱着開放的心態,哪怕是軍事領域,也從來沒打算藏着掖着。我國很樂於爲大明提供一整套的軍事援助計劃,包括武器裝備、人員訓練、聯合行動等等。”
“但這些所謂的援助肯定不是無償的,對吧?沙大人不妨說說你們的條件是什麼,本官可是聽說你們在南方資助了不少地方軍隊。”梅生川聽到沙喜主動提及軍事援助,便靜下心來,打算好好了解一下海漢是如何運用所謂的“軍事援助”手段在南方控制了沿海州府的地方駐軍。
“當然不會是無償的,我們海漢人雖然樂善好施,但也不是一味地做慈善。”沙喜見對方有興趣聽下去,便也抓住這機會開始發揮口才:“但我們提供的軍事援助並不一定要通過現銀交易的方式來獲取回報,事實上南方很多地方駐軍從我們這裡獲得軍事援助,並沒有付出過金錢的代價。只要地方駐軍願意向我們提供某些便利,甚至是與我們合作,那條件其實都是可以慢慢談的。梅大人認識福建總兵許心素許大人嗎?”
梅生川略微點了點頭應道:“許大人在福建產業頗多,號稱富可敵國,而且多次拒絕了朝廷招他進京任職的任命,本官自然是知道的。”
沙喜便以其爲例道:“許大人是南方最早與我國合作的武官之一,當初與我國合作的初衷,就是爲了剿滅危害福廣兩省海上安全的十八芝海盜團伙。由我們提供武器和人員培訓,只用了不到三年時間就把橫行福廣海域多年的三萬海盜徹底消滅了。之後這幾年南方沿海都很太平,海貿生意大賺特賺。我不怕實話告訴梅大人,許大人在福建就如同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要兵有兵,要錢有錢,又何必上京當官受氣?”
梅生川心道許心素如此驕橫,不把朝廷的任命當回事,還不是因爲背後有你們給他撐腰。不過福建水師現在號稱大明第一水師,想來也是跟海漢的軍事援助脫不了干係。
沙喜繼續說道:“不瞞梅大人,遼東這邊除了東江鎮的部隊之外,也有來自南方福廣地區的明軍軍官。他們在這裡學到的東西,大概是在南方當一輩子兵都很難接觸到的。我國提供的軍事援助可不光是出售武器而已,相關的軍事技能培訓也是非常重要的部分。”
梅生川暗想這軍事培訓的對象都是明軍軍官,難怪南方沿海州府的軍隊如此沉寂,這軍官都是半個海漢人了,又哪還會跟海漢作對呢?海漢人這名爲軍事援助,實則是藉機挖牆腳,讓大明的地方駐軍逐漸變質。即便是能扛得住這種培訓洗腦的人,也未必能扛得住金錢攻勢。梅生川想想自己都不免拿人手短,更何況地方上的這些官員了。
看完了海漢海軍的操演,梅生川非但沒覺得好奇心得到滿足,反而是更感不安了。海漢艦隊的實力就擺在眼前,只比傳聞中的形容更加厲害,梅生川毫不懷疑海漢艦隊如果揮師西進渤海灣,僅憑渤海內駐守的那些大明水師艦船,根本就沒法攔住這支虎狼之師。
沙喜雖然提出了軍事援助的這個議題,但梅生川當下卻沒有對此表明態度。他意識到這個措施的背後藏着海漢人太多的圖謀,一旦應承下來,未來大明軍隊的走向可能都會發生質的變化。如果大明的軍隊都不再忠於皇帝和朝廷,梅生川完全無法想像那將會是什麼樣的景況。他就算是收了海漢送的好處,也絕不願意徹底出賣大明的利益,只是希望在個人得利與兩國和平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雖然沙喜並未提及這個議題是否會影響到雙方最終的談判結果,但梅生川能預感到這中間其實仍有迴旋餘地存在,因爲他知道除了沙喜之外,在遼東還有級別更高的海漢官員會在稍後的時日與他會面。或許那時候雙方所說的每一句話,纔會真正成爲留存於歷史上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