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暫時將阿濟格的過問應付過去,耿仲明的心情也並未因此而變得輕鬆一些。他很清楚自己來到金州的目的並不是走馬觀花,而是皇太極需要自己來這裡平定海漢人制造的麻煩。但經過剛纔這場戰鬥之後,耿仲明意識到海漢人恐怕不僅僅是阿濟格的麻煩,更有可能會讓自己也在金州栽個大跟頭。
耿仲明最想不通的一件事不是阿濟格給自己使絆子,而是海漢人在遼東這一系列行動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後金統治區與海漢國相隔數千裡,海漢派出軍隊來遼東作戰,就如同後金繞過整個大明去攻打安南一樣不可思議。但海漢人又是以精明著稱於世,絕對不會做沒好處的虧本買賣,那在距離本地幾千裡的地方開闢戰場的對他們的好處又會是什麼?
這種需要長期謀劃和準備之後才能實施的作戰行動顯然不會是海漢高層一時心血來潮,耿仲明下意識地覺得,如果自己能夠找到戰爭爆發的原因,或許就有機會找到終結這場戰爭的辦法。他並不認爲海漢在遼東部署的兵力能夠打一場讓後金傷筋動骨的滅國之戰,而持續不斷地與阿濟格麾下的部隊交戰,必定是帶有某種尚未被己方所真正察覺的目的。
耿仲明當下也顧不上吃飯休息,趕緊吩咐下去,讓人將有關海漢的情報記錄儘快送來,並召集了手下的幾名軍師,期望能從中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後金的情報機構在過去數年中一直都以大明和蒙古爲主要監視對象,信息收集整理也以這兩國爲主。而近年纔在南海崛起的海漢國,由於其距離遼東十分遙遠,後金以往並沒有過多關注這個似乎八竿子都打不到的對象。
然而局勢的變化之快遠超想象,海漢不聲不響地摸到北方,並且毫無徵兆地將從未打過交道的後金當作了敵人。後金的情報機構數年來都是在西南方向深耕細作,而對於從南方冒出來的這個對手實在知之甚少,只能一邊應戰,一邊通過大明的情報渠道去拐彎抹角地收集關於海漢的信息。
當然了,紙上得來終覺淺,這些轉了不知道多少次手的情報,能夠爲後金軍方提供的參考價值實在很有限,甚至還不如在戰場上連連吃敗仗的前線部隊的感受來得真切。但阿濟格向他所提供的情報中,現在看來有不少缺失和不盡不實之處。比如海漢軍所使用的武器射程,就顯然要比情報中的數據更長,這就直接導致耿仲明在戰前制定應戰策略的時候,對敵軍戰術的判斷和己方防禦措施的部署都出現了明顯的失誤。而由此所引發的直接後果,便是漢軍旗在戰場上處處受制,從頭到尾都處於被動挨打,無力還手的狀態中。
而現在耿仲明要做的事情,就是將現有的情報資料再次進行彙總分析,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一些之前被忽視的重要信息。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對於如今處於被動位置的耿仲明來說,這無疑算是一根值得伸手去撈一下的救命稻草了。
耿仲明手底下的幾個狗頭軍師都是在山東時就跟隨他的老部下,雖然沒有多少才華,但卻很瞭解自己這位上司的心意,被他召來之後交代幾句,衆人便開始分頭整理現有的資料信息。
後金對於海漢的瞭解可大體分爲軍事和非軍事兩個領域,非軍事領域主要是指海漢的國情現狀,其中包括了風土人情、對外貿易等等,這些信息一般都是公開的,只要多花點心思倒也不難收集到。而收集軍事方面的信息則相對要困難一些,後金以前從未預想過會與海漢在戰場上對峙,所以對於這個國家的軍事情報收集工作,也僅僅只是從海漢在渤海海域開始表現出敵意之後纔有所動作,到現在都甚至還沒有弄清海漢當初在山東控制區派駐了多少軍隊,又是從何時開始策劃對遼東動手。
海漢目前在遼東派駐了多少兵馬並沒有確切的情報信息,按照後金的估算,作戰人員不會超過五千人。但這其中步兵、騎兵、水兵及炮兵等多個兵種的構成和部署情況,後金方面也並沒有掌握到相關信息,也很難由此推斷出海漢在遼東地區的軍事規劃和作戰方案了。目前通過數月來不斷的交戰所得到的信息,多數是戰術層面,在阿濟格的刻意隱瞞之下還不甚全面,而且海漢軍也未必使出了他們的看家本領。所以最爲重要的軍事情報,能夠爲耿仲明指揮作作戰提供的參考卻是最少的。
但耿仲明並不是如阿濟格一樣的單純武夫,他看待這些問題的角度倒是要更高一些。他認爲戰爭只是海漢人實現其目的的手段,找到其發動戰爭的原因或許才能解決當前的困境。而這相關的信息,或許與地峽防線的海漢軍部署狀況並沒有太直接的聯繫,反倒是很有可能隱藏在那些原本就公開的信息當中。
耿仲明提出了這個思路之後,他手下的軍師在整理信息的時候就能有更多的針對性了。特別是海漢近年來疆域版圖的變化過程,很快便在這幫人檢索情報時引發了關注。
根據資料顯示,自海漢紀年1628年起,也就是大明崇禎元年,後金天聰二年,海漢便從南方的瓊州島上向外開始擴張。從那時起海漢向北擴張地盤的步伐便從未停下,自兩廣到福建,再到浙江,連年向北進軍,前年抵達山東,去年年底終於踏足遼東。
考慮到海漢每到一年都幾乎是使用武力打開局面,持續了八年不斷向北發展控制區,就相當於在海外戰場連續打了八年的仗,期間消耗的軍費和資源恐怕已經難以計數。這樣的舉措顯然不是海漢高層一時興起的決定,必然是其舉國上下同心協力才能達成的局面。而一支連續打了八年仗,迄今未聞敗績的常勝軍會有多麼可怕,似乎已經在遼東的戰場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如果從海漢過往幾年的對外擴張史來看,踏足遼東大概就是其既定方案中的一步而已。耿仲明在拿到手下遞送來的資料觀看時,甚至在想遼東這地方即便目前不是後金佔領,海漢極有可能也還是會動手硬搶,畢竟這種事他們在山東、浙江都已經幹過了,而當地的官府和駐軍對他們的這種入侵行爲似乎也並沒有採取過什麼行之有效的驅逐措施——至少從手頭上的情報來看是這樣的。
耿仲明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思路是對的,海漢人從瓊州島一路北上期間,在戰場上對決過海盜、明軍、西方番人、武裝海商、地方民團,幾乎是見誰打誰,擋路者死。對於海漢人來說,似乎沒有什麼明確的敵對陣營,他們只是按部就班地踢掉了每一塊出現在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而後金,大概就只是他們眼中一塊新出現的絆腳石?
如果不是這樣,耿仲明也想不出還能有什麼理由讓海漢國跨越數千裡派兵到這裡來,跟過去無冤無仇的後金開戰。
按照海漢過去的做法,都是武力開路,然後商貿手段迅速跟進,最終還是會選擇和平共處的方式來結束戰爭。但遼東這邊的情況,顯然海漢人還並不打算要結束與後金之間的戰鬥,也從未表示過任何停戰和談的想法和意願。耿仲明先前便從海漢在遼東的兵力投放上判斷對方不可能要打一場滅國之戰,所以目前的戰鬥終究都會告一段落,只是結束方式還未嘗可知。
“是不是該派人到海漢那邊去探探口風?”耿仲明心中閃過了一個很大膽的想法。但這也僅僅只是想想,並不能立刻付諸實施。他雖然有指揮作戰的權限,但可沒有決定是否要與敵人和談的資格。阿濟格或許有這樣的資格,但這個性格暴躁的莽夫就算撞到鐵板也是不會回頭的,必然會將戰鬥作爲唯一的解決辦法,耿仲明也不指望他能鬆口改變態度。
耿仲明不敢擅自做主,但又不想放棄了自己好不容易纔整理出來的這種思路,當下也只能將自己的想法先寫入密信,然後遣人送回盛京,直接交予皇太極過目。海漢這事要不要嘗試一下另外的解決方式,也就只能由皇太極親自來拍板決定了。
不得不說耿仲明的思路的確是十分接近於事實了,並且他所做的情報分析工作或許比盛京城裡那些坐在小黑屋裡算計過來算計過去的官僚要強多了。如果是讓如今仍在山東主持情報工作的郝萬清知道了他的想法,那安全部肯定會要求軍方不惜一切代價儘快幹掉他,以免對海漢未來在遼東的行動產生不可預知的影響。
耿仲明的上奏是否能夠爲皇太極所採納,一定程度上還要受金州戰局變化的影響。如果金州戰況繼續呈現出頹勢,那麼耿仲明的意見很可能就會被視爲一種推卸責任的手段。所以他知道在盛京城那邊對自己的上奏有反應之前,必須要盡力穩住金州的局勢,至少不能再無休止地重複着每日的例行戰敗。
要想達成這個目標,耿仲明不但要更多地瞭解和總結海漢軍的戰術,更要改變後金軍目前的作戰方式。特別是滿人將領所倡導的猛衝猛打戰術,耿仲明認爲這纔是金州駐軍不斷戰敗的主要原因之一。
至於武器裝備方面的差距,耿仲明覺得並非無法彌補,想當初努爾哈赤就靠十三副鎧甲起家,那時與大明官軍的實力差距,肯定比現在後金與海漢之間的差距大得多,不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靠着後金鐵騎把大明打得縮在九邊的城池中出不來了。只要找對戰略,耿仲明相信必定能跟海漢人繼續周旋下去,而不是一味被動地捱打。
但要做到這一點,他必須要拿出能令人信服的戰績,纔有可能讓阿濟格接受戰術上的這種改變。幾個月來幾十次大大小小的戰敗,已經多次證實了在戰場主動採取攻勢,吃大虧的只會是後金一方。而海漢最爲擅長的做法,便是通過各種手段引出後金的攻勢,然後退縮到早已部署好的陣地內打防禦戰,依靠武器的火力優勢來擊敗後金軍。
那麼要如何才能剋制住海漢的這種戰術呢?耿仲明與手下的軍師們商量了半晌,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儘可能少與海漢軍接戰,特別是海漢軍已經結好軍陣,或是有依託防禦陣地的局面,就要能避則避,儘量不要給海漢軍發揮的空間。
而後金軍所能利用的有利條件,除了兵力上所具備的明顯優勢之外,還有就是可利用的戰場縱深。海漢軍強行攻下地峽防線,是因其兵力有限,只能依託於這種防禦工事來抵抗後金軍可能實施的大規模反撲。但海漢軍也不敢輕易再往北縱深攻入太遠,因爲其補給線很難在後金佔領區內維持太長的距離,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所以耿仲明認爲應當將己方的防禦縱深拉大,海漢人若是要攻,就主動收縮,引其進入己方控制地區再設法切斷其退路完成合圍。
當然這種戰法也有一個十分明顯的缺點,那就是無法再將地峽防線及以南地區從海漢控制之下奪回,而且會給海漢留下更多的時間,去鞏固這些地區的防禦。但耿仲明認爲金州現有駐軍既然無法在正面戰場上擊敗海漢軍奪回失去的地域,那就應該設法保存實力,阻止海漢軍繼續向北擴張,或是對己方軍隊造成更大的殺傷纔是最合理的應對方式,而非將軍隊派去海漢人炮口下白白送命。
但不出耿仲明所料的是,當他的建議送去金州城之後,信使被阿濟格破口大罵一通,然後還賞了二十軍棍,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