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細看他們軍中旌旗有什麼變化。”錢天敦見李奈不得要領,便對他提示道。
李奈再觀察一陣,終於明白錢天敦所說是什麼意思了。那後金軍陣中居然有一面旌旗上寫着一個大大的“耿”字,很顯然這就是後金軍中的漢軍旗了。而漢軍旗裡的耿姓將領,也就只有大明叛將耿仲明瞭。
耿仲明是遼東出身的漢人,但早年投了後金當兵,官至千總,後來又投奔皮島在毛文龍手下當差,並深得其重用,在東江鎮一直升到參將。崇禎二年毛文龍死於袁崇煥手下之後,耿仲明不服管轄,去山東登州投奔了孫元化,然後做了中軍參將。而崇禎四年孔有德在吳橋發動兵變之後,耿仲明在登州作爲孔有德的內應,裡應外合拿下了登州城。
崇禎六年登州叛軍終於支持不住,孔有德、耿仲明棄城逃往海上,然後歸降了後金。後金汗皇太極自出迎十里,授予耿仲明總兵官之職,並將他們從大明帶出的叛軍稱爲“天佑兵”。
按照原本的歷史,今年皇太極稱帝之後,耿仲明就會被封爲懷順王,與恭順王孔有德、智順王尚可喜合稱爲“三順王”,包括之後皇太極親征朝鮮,耿仲明都是跟隨在其身邊的高級將領之一,在後金軍中的地位十分重要。不過海漢的介入改變了原本的歷史軌跡,後金軍在金州連吃敗仗,皇太極沒了登基稱帝的心情,耿精忠封王的事自然也是被無限延後了。
阿濟格在金州這邊一直吃癟打不開局面,連大將軍揚古利都死在了這邊的戰場上,皇太極對於這樣的戰績自然不可能感到滿意。但滿洲旗和蒙古旗的部隊都是以騎兵爲主要戰鬥力,派來增援金州也不過是給對手刷戰績的添油戰術而已。皇太極考慮再三,決定將裝備火槍火炮比例較高的漢軍旗調來金州對付神秘而強大的海漢軍。
漢軍旗在後金軍中的地位比較特殊,一方面漢人在遼東往往被充着奴隸,社會地位極低,另一方面這幾名大明叛將帶到遼東的部隊又被皇太極所看重,還專門設立了漢軍旗這麼一個編制。滿人將領對於這些降將其實是很看不起的,只是懾於皇太極的威嚴,纔會給予其尊重。但作爲軍人,地位終歸是要拿戰績來維持的,漢軍旗到底有沒有與地位相當的戰鬥力,這次被調來金州應對海漢人,其實就是一次考驗了。
耿仲明其實並不想領這趟差事,他當初還沒逃來遼東降金的時候,便已聽說過南方出了一羣十分了得的武裝海商,不但在瓊州島上劃地建國,而且連號稱南海一霸的十八芝也敗在其手中。
耿仲明在崇禎六年降金之後不久,便又聽說海漢軍北上在杭州灣外打下了舟山島,又過了一年海漢人的觸角便伸到了山東登州。耿仲明本以爲大明會對這種入侵有比較激烈的反應,但沒想到海漢人竟然很快在登州站住了腳跟,並且開始把注意力投向了遼東。
當初耿仲明和孔有德從登州跨海逃到遼東的時候也裹挾了一批水師人員和大量船隻,可以說是後金軍中第一支成建制的專業水師部隊。但海漢人三不五時地派出艦隊在遼東海岸來回掃蕩,不過數月時間便將他們好不容易帶過來的這些戰船擊毀了大半,而剩下的船隻就只有設法藏到內河上游才能避過海漢戰船的打擊。海漢水面武裝不可力敵,也是耿仲明對海漢軍的第一個直觀印象。
但即便如此,耿仲明也沒想到海漢軍有朝一日會派出軍隊在遼東登陸,並且擺出了一副老子來了就不會再走的架勢。在他看來金州南部的漢人幾乎全被遷往北方,海漢人就算佔了這麼一塊人煙稀少的地方也難以爲繼。再說這地方原屬大明,海漢人有什麼動力替大明打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仗?
隨着去年冬天開始的戰事逐漸朝着於後金不利的方向進行,耿仲明也慢慢意識到這個對手來遼東的目的可不是爲了要替大明報仇或奪回失地,而是海漢人本身就打算要在遼東佔領一片區域——就如同他們以前在南方所做的那樣。
阿濟格和揚古利在金州打得非常艱苦,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幾乎就沒有拿得出手的戰績,手下的甲喇額真、牛錄額真戰死一堆人,最後還把揚古利自己也搭了進去。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皇太極調過來頂包,耿仲明認爲自己的處境其實比阿濟格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幾個月前前後後栽在海漢人手裡的部隊已經至少有十幾個牛錄,而且其中還有相當比例是騎兵,耿仲明還沒自大到認爲自己的部隊能夠勝過如此數量的後金部隊。
而阿濟格在此期間的收穫,僅僅是不到二十人的俘虜,以及數目不詳但肯定多不到哪裡去的殺敵人數。耿仲明甚至不無惡意地想,阿濟格要不是努爾哈赤的親兒子,過去又有不少功勞兜底,打出這樣的戰績怕是早就被皇太極給拿下治罪了。
後金軍通過審訊俘虜及其他偵察手段所獲得的軍情已經在數日前送抵耿仲明手中,但其中有用的部分卻並不多。爲數不多的俘虜中甚至連個軍官都沒有,這就導致能從俘虜口中獲取的信息難堪大用。除了瞭解到海漢軍部署在遼東的部隊數目不會超過五千人,以及指揮作戰的幾名海漢武將名字之外,就沒什麼其他有價值的信息了。
至於僥倖繳獲的幾支海漢軍中配發的步槍,耿仲明也已經親自查看過,但那玩意兒在結構上與他麾下部隊裝備的火繩槍和魯密銃都有着明顯的差別,所用的火藥、彈丸也完全不同,連軍中造槍的匠人看過之後也只能連連搖頭,表示此物難以批量仿製。別的不說,就光是那槍管槍身所用的鋼材,就不是如今的後金能造出來的。但其射程、殺傷力和精準度,的確是遠在自家部隊裝備的武器之上,甚至還能連續發射數發子彈,也難怪阿濟格的騎兵在戰場上討不到半點便宜了。
耿仲明認爲後金與海漢之所以會在戰場上呈現出一邊倒的局面,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雙方的武器性能相差太大,己方現有的戰術難以抹平武器方面的劣勢。他本來寄希望於能夠在海漢的武器上找到一些可加以利用的技術,但事實卻是雙方的技術代差太大,以至於就算有樣品擺在面前也很難進行完全的仿製,這對於一心想要縮短雙方武器性能差距的耿仲明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耿仲明對此很是不滿,他當初降金能夠被皇太極所重視,便是因爲他給後金帶來了大量軍中匠人,將製造槍炮、火藥的技術帶到了這個落後文明。而皇太極對於武器裝備的先進性十分重視,並沒有因爲大明軍隊是自己的手下敗將就瞧不起火器戰術,也給予了工匠研發新式武器的權限和充足的資金。但如今真正需要用到這些技術的時候,卻被告知己方所掌握的軍火製造技術連對手的門檻都夠不着,而他甚至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皇太極,以免讓其對漢軍旗的武器研發製造能力感到失望。
就算沒有辦法仿造對手的武器,這仗還是得繼續打下去的,所以耿仲明也只能硬着頭皮,帶着部隊來了金州,在戰場上正面抗衡傳說中未嘗一敗的海漢軍。
耿仲明部在金州城外等了兩天,便等到了這次海漢軍主動離開堡壘出來活動的機會。雖然明知這有可能是海漢設下的又一個陷阱,但阿濟格還是下令集結包括漢軍旗在內的部隊,向海漢軍發動攻勢。當然了,因爲此次行動有耿仲明部的參與,其他後金部隊的使命就變成了佯攻配合行動,將充當戰場主力的任務交給了耿仲明部。
耿仲明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可不像阿濟格那種武夫一樣目中無人,會認爲後金軍已經天下第一,海漢在南方的戰績如果沒有作假的成分,那後金軍恐怕很難有在戰場上與對方平起平坐的資格。而且後金爲數不多的海上武裝力量都快要海漢海軍給掃蕩乾淨了,對於海漢在後方海岸發動的襲擾戰幾乎毫無抵抗力。在這種實力極其不對稱的狀況下作戰,想戰勝有備而來的對手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先前後金騎兵出戰的狀況,耿仲明是全部看在眼中,雖然攻勢兇猛,但幾乎全程都沒能給海漢軍制造出真正的麻煩。而對方的炮火打擊卻是很輕鬆地撕裂了騎兵的攻擊陣形,讓後金騎兵很難將交戰距離縮短到對自己有利的程度。在付出幾百騎的傷亡之後,這支負責佯攻的騎兵只能悻悻地退出戰場,回到後方重新集結。
耿仲明明白自己出場的時候已經到了,雖然他沒有絲毫戰勝對手的把握,但當下的形勢卻不容他有選擇戰與不戰的餘地。阿濟格的命令已經傳來,讓漢軍旗立刻出擊,耿仲明也只能遵照軍令行事,點起兵將出戰。他現在只希望對手不要太興奮,給自己留出一點作反應的時間,至少不要敗得像騎兵那麼難看。
但可惜的是他的這個願望根本就沒辦法被對面的指揮官所接收到,錢天敦在辨識出這支敵軍部隊的身份之後,便已經決定要給對方一點苦頭吃吃。對於耿仲明這類叛國投敵的反派人物,錢天敦是連半點好感都欠奉,既然在戰場上遇到了,那他並不介意多花點工夫好好教育對方一番——如果能直接幹掉耿仲明就最好不過了。
錢天敦立刻下達命令,讓原本集結在附近的兩個機動連隊立刻上馬準備出擊。這兩個機動連隊都是在近期才由特戰營下屬部隊改造而來,最大的變化就是每名戰士都領到了一匹戰馬,讓他們由步兵部隊升級爲了機動力更強的輕騎兵部隊。雖然這些士兵們的馬術遠不及騎兵營那些錘鍊了幾年的老兵熟練,但至少可以配合騎兵營執行一些快進快退的戰術。先前對付後金騎兵一直採用守勢誘敵來攻,所以並未動用騎兵部隊,但如今既然對方派出了同樣裝備火槍火炮的漢軍旗,錢天敦就不打算再藏私了。
哈魯恭當然也不會錯失這樣機會,當即便一拉繮繩,打算要親自上陣指揮接下來的戰鬥。錢天敦倒也沒有攔他,只是提醒他莫要衝得太狠,注意與敵方軍陣保持安全距離。以他們如今的身份,再爲好勇鬥狠而在戰場上受傷就太不值得了。
錢天敦又下令通知陣中的狙擊小隊,尋找敵軍中的帶兵大將耿仲明,一旦確認身份,無需請示即可開槍射殺。若有人能狙殺耿仲明,待戰後立刻便請功行賞。正好白克思此時也在蘇家堡附近,由他全權代表執委會,連發電報請示的工夫都省下了。錢天敦只可惜摩根今天沒跟着出來,而是去了戰地醫院做一臺外科手術,否則有摩根在場的話,狙殺耿仲明的把握應該還會大不少。
耿仲明的確沒想到海漢軍的反應比剛纔要激烈得多,他的部隊還沒有進入到戰場範圍,便看到對方陣中已經分出數百騎來,從左右兩翼緩緩而出,看樣子竟似打算要在戰場上對自己形成三面夾攻的態勢。
耿仲明是一直小心提防着對方的動向,一見勢頭不妙便立刻下令部隊停止前進,同時調騎兵前往步兵軍陣兩邊擔任護衛。雖然他也知道己方的騎兵未必能夠擋得下對方的攻勢,但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也總好過將自己的側翼光禿禿地暴露在敵軍騎兵面前。
直到己方的騎兵到位之後,耿仲明才稍稍放心了一點,下令軍陣繼續向前推進。他麾下部隊有槍有炮,其實倒也不是太怵海漢這點騎兵發動衝鋒。只是看着這些海漢騎兵都裝備有步槍,這讓耿仲明心裡還是有點不太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