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在北方的佈局從來都不是以搶佔土地或人口爲根本目的,駐防軍隊修建據點打擊後金,設立殖民地搞商業開發,這些其實都是實現目標過程中採用的手段而已,真正的目標還是要逐步實現對東北亞地區制海權的完全掌控。只要控制了區域內的海上貿易航線,那麼這一地區的國際貿易也基本就會都落在海漢手裡,而這與壟斷經營幾乎無異,其利潤之豐厚將是難以想象的程度。
海漢目前已經基本實現了對大明海疆全境的佈局,接下來要做的便是將這張網織得更結實一些,保證海漢在大明海疆的絕對控制力,然後再逐步把網張開,將大明之外的國家也一一罩進去。剛纔王湯姆所提到的日本、朝鮮、琉球便在此列之中,這些國家的體量雖然比不了大明,但都有一個顯著的共同點就是海洋國家,對外貿易極度依賴海運,也更容易被海漢通過武力和經濟手段所控制。
李奈雖然在跟海漢長期接觸之後眼光也提升了不少,但要讓他站在國際關係的角度去理解海漢的作爲,也依然還是有些力不從心。在他看來海漢控制了大明海疆就已經是極爲厲害的措施了,如果要將大明外圍的其他小國也納入這個控制範圍之內,這後續怕是還有不少仗要打。
實際上海漢早在進軍遼東之前,就已經在南海推廣實施了類似的政策。海漢以中南半島爲橋樑,一路將觸角延伸到馬六甲海峽東端,期間也沒少跟區域內的各個國家發生武裝衝突。而1633年在安不納島由海漢牽頭組建的南海貿易聯盟,就可以算得上是海漢在這一區域內實現管控國際貿易的階段性成果了。雖然這一區域內真正被海漢掌控的貿易量大概連五成都不到,但貿易聯盟的效果卻十分顯著,聯盟內各國之間的跨國貿易量在近一兩年都有了顯著的提升。
李家在南海投資了不少產業,並且與聯盟內多個國家保持了通商關係,每年向這些國家出售的商品數量極爲可觀。如今這些產業都已陸續進入了收益期,說是日進斗金都不爲過。私人投資的產業都能做到十分豐厚的收益,他由此也能大致推算到海漢所獲得利益肯定也是非常可觀的,甚至極有可能是他根本想象不出的天文數字。
南海商業聯盟成立距今已經有兩年時間,從運轉狀況來看,以海漢爲核心的這種國際商業組織模式已經被證實是可行的,除了良性的資源互通之外,對地區的和平也的確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李家作爲最直接的受益者之一,李奈對於海漢推行的這套模式自然是深信不疑。所以王湯姆這麼一說,他便立刻想到了海漢在南方的做法。
“那你們如今想在北方做的,是不是就類似於前兩年在南海那邊的做法?”李奈追問道。
王湯姆對於李奈的聯想能力也很是欣賞,點點頭道:“對,但也不全對。北方的環境跟南海還是有很大區別的,這邊的國家更少,但單方的實力更強,用武力降服的難度更大。不過日後如果能夠達成我們的規劃,那貿易量相比南海會只多不少,收益也會更豐厚。”
陳一鑫在旁邊補充道:“不過就算我們以後要成立北方商業聯盟,後金肯定還是要被排除在外的,他們不在我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李奈想了想,又追問道:“那這麼說來,後金的海上貿易渠道其實已經被你們切斷了吧?”
陳一鑫應道:“就算沒百分百切斷,但至少他們不可能再從海上走私商人那裡買到大量的鹽鐵了。後金控制下的沿海鹽場,也差不多都被我們搗毀了。這兩樣資源,大概會讓他們吃緊一段時間了。”
相較於大明而言,後金的社會生產力無疑是要落後許多,很多生產技術甚至是在其俘獲了大量大明匠人之後才逐步掌握。而鹽鐵這種由官方控制生產的資源,爲便於管理往往產地都比較集中,沿海幾處鹽場被搗毀,就意味着整個後金的食鹽供應會出現問題。而鋼鐵作爲軍需物資,後金更是很難依靠自產滿足需求,通過走私商購入生鐵也是其過去獲得資源的途徑之一。
海漢艦隊三不五時就在遼東半島海岸線附近巡弋,逮着機會可能還要登陸上岸敲打一下當地的後金軍,僅有的幾處鹽場根本無法復工。而原來與後金有暗中交易的幾家走私商,也都被海漢警告過不準再運送任何物資前往後金控制區,有那麼一兩個心存僥倖認爲不會被海漢逮到的,也都已經有去無回了。
鹽鐵資源一斷,後金就只剩下兩條路可走,一是調集大軍到遼東半島,南下硬推海漢防線,將海漢趕回海上,徹底逐出遼東。而以之前的戰績來推算,不在戰場上付出萬八千人的犧牲肯定走不通這條路,後金也未必捨得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去嘗試。
另一條路子就是繼續加緊對大明的攻勢,這邊被海漢切斷的資源,只能通過劫掠的方式從大明獲取了。相較於跟裝備和戰術都十分先進的海漢軍打仗,大明這邊顯然是個更適合用來拿捏揉搓的軟柿子,後金只要腦子沒壞掉,就肯定會選擇以大明繼續作爲主攻方向。
李奈皺眉道:“但我先前在三亞的時候聽顏首長說過,海漢佔領遼東的目的之一,也是爲了替大明牽制後金,減輕軍事壓力,但照你所說,這壓力非但沒有減輕,反倒是讓後金對你們的怨氣都轉嫁到大明頭上了?”
陳一鑫道:“這其實並不矛盾。你想想,我們進不進遼東,後金都會攻打大明對不對?但我們進來之後,不但牽制了後金的一部分兵力,並且掐斷了他們所需的重要資源,這樣他們再去攻打大明,實力是不是已經變弱了?”
李奈乍一聽覺得有理,但細細品味又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海漢的一系列動作的確是爲了削弱後金不假,但採取這些措施的原因卻並不完全是出於爲大明考量,只是因爲後金與大明爲敵,順帶起到了幫助大明削弱對手的作用而已。但如果深究下去,海漢的策略終究只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削弱後金以便於他們在遼東開展自己的計劃而已。大明是不是撐得住後金的劫掠,那並不是海漢所關心的重點問題。
想通了這一層關係,李奈要理解海漢在北方的一系列動作就容易多了。海漢做這些事並不是單純爲了解救遼東的漢人難民,或是幫助大明對付強大的外敵,僅僅只是爲其自身利益考量罷了。對海漢來說,所有的措施都是同一個考量標準,那就是盡力要將海漢所能得到的利益最大化。而一切的戰略,都是圍繞這個標準來制定和執行,大明在這個佈局中僅僅只是一個大一些的道具罷了。
李奈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原理,但他也沒有試圖再去發聲質疑什麼,他雖然還保留着大明的國籍,但實際上與那些已經換了戶籍加入海漢的移民並無二致,如果有必要,他甚至隨時都可以放棄明人的身份加入海漢。而考慮問題的立場,他也幾乎不會再站在大明一邊,很自覺地從海漢國民的角度出發去看待兩國之間的利益衝突。
這麼一番梳理頭緒之後,李奈總算大致弄明白了海漢在北方的戰略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考量。而到具體的執行過程上,海漢還是做了很多掩護措施,比如保留東江鎮的軍事編制,比如設法與大明朝廷聯絡並表達出通過談判來解決主權爭端的意願。這些措施讓外界很難真正看清海漢的真實目的,而像李奈這樣有條件讓海漢高級將領們面對面釋疑的人更是寥寥無幾,所以海漢的這些策略,對外界的觀察者來說很可能便是一頭霧水,哪怕是已經到了遼東數日的那些江浙商人,大概也很難看懂海漢在這張棋盤上落子的真正意圖。
“我們現在做的事情,這個時代的人大概很難理解,但若干年之後,人們回顧這段歷史的時候,應該會對我們有更客觀全面的評價。”錢天敦總結道:“但我們現在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我們只要命令能夠有效地執行下去就好。”
“各位首長,恕我直言,我總覺得這些行動都太過倉促了一些,海漢立國才幾年時間,就要統治如此之遼闊的海域,雖說沒有什麼實力相當的對手,但把有限的部隊分散部署到這麼大的區域內,還要不斷對外發動戰爭,總覺得有點不太踏實。”李奈跟這些人都算熟識,倒也不用擔心自己說出真實想法會讓對方感到不快。
錢天敦道:“你的感覺是對的,如果照正常的進程走,就算要對外擴張,那大概也是先進攻兩廣,把距離海南島最近的這些沿海地區從大明手裡搶過來纔對。但我們的計劃就是先控制沿海的要害地帶,不與大明翻臉。這樣做雖然風險會大一些,但也會給我們爭取到更多的時間。我沒辦法向你解釋爲什麼時間對我們來說特別寶貴,但我們有必須要這樣做的理由。”
穿越者們放棄原來時空的生活,甘冒奇險來到這裡,自然就是爲了要在這個時空中作出一番事業來。而留給他們發揮的時間頂多也就幾十年,能做到的事情其實很有限,除了建立國家之外,他們當然還想作出一些能夠青史留名,澤被後世的事蹟。要按照固有的思維去建設和發展海漢這個國家,那怕是等他們入土的時候也還在目前由大明統治的這塊大陸上跟地主階級作鬥爭,終其一生不過是建立了一個新的漢人政權來取代大明而已。
但穿越者們想要的不是這樣的結局,他們想要建立一個實現初級工業化的國度,並且統治區要大到史無前例的程度,讓海漢這個漢人政權成爲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在歷史的長河中取代西方殖民者的地位和作用,改變這個星球未來的文明發展進程。
而這些宏偉的目標,需要他們在短短几十年之內完成,只能採取跳躍式的發展來節省寶貴的時間。這種理由無法告知李奈這樣的外人,也沒有辦法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李奈卻很坦然地應道:“人生苦短,當然是要盡力做一番事業。我若是有首長們的本事,只怕也會想着自己建國弄個皇帝來做做。”
李奈這話放在大明肯定要犯忌諱,要是被錦衣衛的番子聽到了,多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把人給抓了再說。不過他在海漢將領們面前說這話倒是無所謂,因爲海漢根本就沒有設立“皇帝”這個位置,既然沒有皇帝,那當然也就沒什麼好忌諱的。
果然衆人聞言都笑了起來,穿越者當中肯定也有人想過當皇帝,但執委會一早從體制上就杜絕了皇帝的產生。如果脫離了海漢這個羣體,單個的穿越者想在這個時空闖出一番名堂的難度可就大得多了,哪怕是知曉歷史進程,掌握了先進武器製造技術的人,想要憑一己之力從無到有再弄出一個類似田獨工業區這樣的存在,只怕窮盡一生都很難做到了。
而衆人要實現各自的目標,不依靠海漢這個集體是不行的,這個道理越是位高權重者就越是有深切的感受。李奈想當皇帝,那不過是因爲他只看到了萬人之上的風光,不知道當皇帝要面臨多少困難,這可不是什麼輕鬆愉快的職業。
錢天敦笑道:“當皇帝就算了,就算是大明的皇帝,也不見得就比你我過得開心。我們想做的事情,比當皇帝重要多了。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地吃,事情得一步一步地做,我們當下要做的事,就是儘快敲定遼東這邊的開發建設方案,把遼東盤活了,後續的事情纔好繼續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