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古利搖了搖頭,試圖將這種不祥的想法從自己腦子裡趕出去。如今大軍已經將對方陣地圍困住,距離攻破其防線只差一步之遙,又怎能在這個時候生出了放棄的心思?只要能夠破防,海漢軍就算有利器在手,又豈能在近距離擋住騎兵的衝擊。如果真能俘獲一兩名海漢將領,那就算現在多死個一兩千人也是值得的。
揚古利本來就是殺伐果斷之人,否則也不可能憑戰功得到努爾哈赤的信任,將女兒嫁給他爲妻。雖然心思有那麼片刻的動搖,但很快便重新堅定了心志,將剩下爲數不多的部隊也全部投入到戰場上。
後金軍擁有絕對的兵力優勢,但問題在於海漢陣地的弧形外圍不過百餘米的攻擊寬度,數千人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其實也只有最前排的幾百人能夠對海漢陣地發動直接攻勢。當然了,現在還可以再算上在後排不斷拋射箭矢的數百名弓箭手。但僅有的這些攻擊手段,對於佈防嚴密的海漢陣地而言都很難有明顯的效果,反倒是後金兵在海漢各種火藥武器的攻擊之下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
戰到後面,海漢陣地外圍幾乎都已經被人和戰馬的屍體鋪滿,一腳踩下去全是將凝未凝的血泊,又粘又滑,極少有人能夠穩穩地站住身形,就更別說要在這樣的屍山血海中衝鋒廝殺了。這極大地影響了後金軍的作戰效率,很多人還在與腳下的血泊作鬥爭的時候就被不知哪裡飛來的子彈或是手雷碎片給擊中了。
天空中出現了一羣徘徊不去的禿鼻烏鴉,這種鳥類不管是在漢人還是女真的認知中,都是晦氣的表現,它們聚集在後金軍上方發出難聽的叫聲,似乎是在爲戰死的人們招魂一般。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們只是在等待戰鬥結束,才能飛下來食用地面的屍體殘骸而已。
終於有兩名巴牙喇瞅準空子,從防線上一處炮位攻入了海漢陣地,但後金軍剛剛發出歡呼聲,便被一聲炮響給震斷了,才衝進去的兩名巴牙喇隨着炮彈一起倒飛出來。準確地說,是他們的身體碎片隨着炮彈一起飛了出來,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附近的後金軍停滯了片刻,仍然朝着那處炮位涌了上去,像這種稍縱即逝的防線漏洞,必然要用人命去懟出來才行。雖然炮位裡的那門炮暫時啞火,但迎接他們的卻是接連擲出來的四五顆手雷。隨着連續爆炸聲響起,至少十幾名攻到近處的後金兵翻倒在地,而那處炮位豁口已經多了十來支黑洞洞的槍口。
類似這樣的場景在陣地上此起彼伏地不停出現,雖然看似這道防線已經到了一捅即破的境地,但偏偏每次到了絕境的時候,海漢總能有辦法將後金已經推進到門口的攻勢給打回去,後金軍在各個炮位前丟下的屍體甚至已經遮擋住了部分火炮的射擊視野。
而這樣兇猛又不計代價的攻勢,海漢軍應付起來也的確不輕鬆,如果不是特戰營這支作戰經驗豐富的隊伍駐守在此,這個陣地的狀況應該不會比昨天陸戰隊鎮守的那處灘頭陣地好到哪裡去。饒是如此,如雨水一般不斷朝海漢陣地內灑下的箭矢,也慢慢積少成多傷到了不少人。好在海漢的後備兵力還算充分,輪換替補的效率極高,加之陣地上還有專門補漏的應急小隊,因此雖然險情四起,但卻還是牢牢守住了最後的界線,一直沒讓後金軍捅破最後這層紙。
錢天敦一手拿着步話機,一手拿着望遠鏡,站在城牆上觀戰。他的身前、頭頂、身側都是舉着盾牌提供掩護的警衛,唯恐他被流矢所傷到。仗打到現在這個份上,到底誰能佔得上風,就要看海漢的殺敵速度是不是能勝過對方攻上來堵炮口槍眼的速度了。不過錢天敦倒很沉得住氣,因爲他知道摩根不會讓自己失望。
摩根在戰場上的作用並不只是在於他的殺敵數目,更重要的是他和手下狙擊小隊所選擇的出手對象都是比普通士兵更有價值的目標,而消滅這些目標將給敵軍帶來的影響,也遠非普通士兵可比。
對海漢而言,整個戰場上價值最高的目標,自然便是後金軍統帥,一等總兵官,正黃旗公爵舒穆祿·揚古利。根據戰俘的供述,目前整條要塞防線的指揮便是由揚古利掌控着,而有權力將這幾千兵馬全部調集至此的,除了這位揚古利大人,應該也不會有其他人選了。
所以摩根在殺敵的同時,他的手下們也一直在觀察這個主要目標。要在戰場上發現揚古利的行蹤其實並不是很困難,只需要看看旌旗最多的地方便能找到他的位置了。只不過揚古利一直遊離於戰場之外的遠處督戰,以現有的狙擊步槍有效射程來推算,很難保證能夠命中目標,所以狙擊小隊也一直在等着他進入到更有把握下手的距離。
射殺這種重要目標,摩根當然不會再使用手頭的槍,而是會祭出他那支已經半封存的死神M200狙擊步槍。話說回來,也只有揚古利這種級別的重要目標,才配得上讓摩根使用已經爲數不多的彈藥來進行射殺。
這支步槍在理想狀態下可以對兩千米之外的目標爆頭,而爲了穩妥起見,直到揚古利已經進入到千米距離,摩根才讓自己的親兵將這支槍架設到了射擊位上。雖然城牆下方的陣地內外喊殺震天,但摩根調校瞄準鏡的手指卻沒有絲毫的顫抖,穩穩地在視野中尋找揚古利的身影。
對於海漢軍中擁有某種可以在超遠距離準確射殺目標的先進火槍,揚古利是一直都半信半疑,但他還是很小心地在自己周圍部署了多名手持盾牌的巴牙喇勇士,以便能在危險時多爭取到幾分生機。而隨着戰事的白熱化,他的位置也越發接近海漢陣地,因爲此時海漢陣地上的火炮火槍已經來不及對準遠處的目標,而是要優先解決快要攻入陣地的後金士兵,這就意味着他所在地方暫時是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
當然這種安全也僅僅只是相對那些正處於槍炮瞄準之下的後金兵而言,揚古利也並沒有意識到在遠處的城牆上正有好幾支槍在慢慢瞄向自己所在的位置,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戰事上。看着手下的兒郎們頂着槍林彈雨蜂擁而上,他知道自己距離攻破海漢陣地僅僅只差一口氣而已,只要頂住這口氣,最終的勝利必將會屬於大金國。到時候一定要將俘獲的海漢人押回盛京,遊街示衆然後剝皮抽筋,將其屍首懸掛於盛京各個城門外示衆。
摩根並不知道揚古利此時的想法,他也不打算關心一個將死之人的思想動向。爲了能夠確保一擊即中,他特地命令手下槍法最穩定的四名狙擊兵與自己一同瞄準揚古利這個目標,他作爲主射手,而其他四人負責伺機補槍,以此來增大得手的把握。
摩根從望遠鏡裡辨認出揚古利的身份並進行瞄準之後,才通過連接在步話機上的耳麥呼叫錢天敦:“目標確定,可以動手了。”
錢天敦等摩根這句話已經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就算陣地上已經是在苦苦支撐,大部分人都到了強弩之末,他也還是在等摩根的消息。他相信摩根有改變戰局走向的能力,相信這場戰鬥的勝利終將屬於戰無不勝的海漢軍。
錢天敦作了一個手勢,他身邊的傳令兵立刻拿出了軍號吹響,這是一個即將展開反攻的信號,聽到軍號聲的士兵們情緒都爲之一振。雖然不太清楚自己的長官會有怎樣的安排,但反攻在即,就說明後金軍能蹦躂的時間所剩無幾了。
“動手!”錢天敦衝着步話機下達了指令。
聽到這兩個字的摩根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屏息凝神瞄準了目標,然後右手食指緩慢而堅定地扣動了扳機。低沉的槍聲響起之後,重約27克的彈頭破空飛出,在空中飛過大約八百米距離之後,打穿了揚古利前胸厚重的金屬盔甲,然後在其後背上開出了一個直徑約莫兩寸的血洞。
比摩根開槍的時間只晚了大約半秒,另外四支瞄準揚古利的狙擊步槍也同時開火了,由於這幾名狙擊兵的反應時間相仿,這四支步槍開槍的聲音聽起來竟然只有一響。
這四發子彈有一發射到空處,一發擊中了擋在揚古利身前的衛兵,一發擊中揚古利的坐騎,最後一發打在了正後仰栽倒中的揚古利肩頭。
揚古利中槍之後便被巨大的動能射得後仰倒下,摩根在瞄準鏡也沒有完全確認到其中槍的具體部位,不過他基本可以確定自己應該是擊中了軀幹,而被死神射出的子彈打中軀幹基本就是無解了。摩根有點遺憾的是目標倒下的速度實在太快,他想再補上一槍都沒來得及。不過他還是立刻向錢天敦通報了結果:“命中目標,重創!”
按照正常的理解,重創的意思就是沒有能夠爆頭,但目標應該也不會有機會存活下來。錢天敦聽到個回報就已經放心了大半,下令立刻發動反擊。
軍號聲立刻爲之一變,陣地上的火力也隨之加強了不少,原本已經埋伏到城牆上的後備軍終於亮出身形,開始居高臨下地射擊那些同樣已經筋疲力竭的敵軍士兵。而陣地上庫存的最後一批手雷也全都在短短數秒內扔了出來,砸進了後金軍最爲密集的區域。
在手雷的爆炸聲中,後金軍突然聽到後方傳來了收兵的鑼聲。他們遲疑了片刻之後才確認這並不是幻覺,而是真的在鳴金收兵了。雖然不明白爲何會選擇這個時機突然收兵,但大多數後金兵還是選擇了遵照軍令,立刻後撤脫離戰場。極少數殺紅眼的亡命徒仍不肯退,而打發他們的則是更爲密集的槍彈。
後金軍收兵的信號一出來,錢天敦便能確認摩根的狙擊應該是已經收到了實效。不管揚古利死沒死,他現在肯定已經失去了繼續指揮作戰的能力,所以後金軍纔會倉惶收兵。後金軍雖然險險要攻破海漢的防線了,但終究還是功虧一簣,而這一切其實都在海漢作戰計劃的預計之內。雖然有些冒險,但也只有這樣才能最大化地對後金軍實施殺傷,而最終的戰果也證明了這個計劃的成功之處。
事實上揚古利在中槍之後的幾秒內就已經死去了,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再思考一下擊中自己的子彈究竟是戰場上的流彈還是海漢有意安排的大殺招。當他周圍的副將確認他已經斷氣之後,立刻便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誰也不敢確認自己接過指揮權之後是否也會吃到這樣一記無跡可尋的殺招。而揚古利前胸穿後背的彈洞,更是說明了他們身上的金屬盔甲毫無用處,只要海漢人安心動手,盔甲根本就保不住他們的性命——只有離開戰場纔可以活下來。
於是僥倖活下來的幸運者立刻下令鳴金收兵,這種狀況下也不用擔心回去之後是否會被追責,畢竟主將已經重傷,首要任務當然是將揚古利帶出戰場進行搶救——至少下令收兵的副將認爲這具正在變涼的屍體是值得再“搶救”一下的。有這種合理的理由脫離戰場,想來事後阿濟格也不能以畏戰之類的罪名來處置戰敗的部隊。
來時浩浩蕩蕩,去時狼狽不堪,一路丟盔棄甲,連傷兵都顧不上全部帶走。後金軍這一仗敗退之後直接便放棄了防線上尚未被海漢徹底攻克的幾處堡壘,一路向北撤到了十多裡之外的金州城才停下來。阿濟格在金州收攏殘兵,清點之後才發現,包括揚古利、額騰伊在內的多名高級將領都在這一役中戰歿,兵力損失更是高達三千餘人,堪稱近兩年來後金對外戰爭中輸得最爲慘烈的一次敗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