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在海漢軍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兵種,儘管由於各種條件所限,炮兵部隊的編制一直沒能跟上軍隊整體發展的腳步,但不管是哪支部隊的將領,對炮兵的重視程度都毋庸置疑。對陸軍和海軍來說,炮兵都是需要極力爭取的稀缺資源,成建制的炮兵部隊更是國防部手上的香饃饃,這次從南方調集了數個炮兵連到遼東參戰,期間調兵遣將的安排也是頗爲不易。
而這次春季攻勢中被集結到前線的炮兵部隊,目前有八成都在錢天敦手下聽從指揮,這是因爲東西兩路軍至少還可以依託海上炮艦提供近岸的火力掩護,而擔當主攻任務的中路軍就只能靠炮兵的火力輸出來攻打後金防線。
錢天敦與炮兵部隊的指揮官們一起設計了一個專門針對紀家堡的弧形火炮陣地,以保證最大程度地將火力集中於面朝海漢一方的紀家堡南門。而爲了確保這個火炮陣地不會遭受後金騎兵的衝擊,協同配合炮兵部隊的攻勢,特戰營也要爲此制定一個相應的掩護方案。
這處戰場在幾年前或許還是農田一片,但如今對交戰雙方來說都僅僅只是一片荒原而已,在當下這種環境中作戰,海漢倒是不用擔心有後金奸細夾雜在難民潮中混到自己後方去,對方早早就將金州南部區域進行了堅壁清野,將漢人全部遷走,這雖然給海漢的就地補給造成了極大的困難,但如此一來在開戰期間也就沒有任何顧忌了,倒也省去了處理難民的許多麻煩。
三月十三日,晴,無風。海漢營地在天明時便已行動起來。被分配到出戰任務的皮島軍也是早早便起來做好了準備,由沈志祥親自率軍自營地北門魚貫而出。他們的任務是守住提前劃定的一塊區域,爲火炮陣地的右翼提供保護。
在去年的歷次軍事行動中,皮島軍其實也已經有多次隨海漢一同出征遼東的經驗,不過以往多是在海上作戰,皮島軍所承擔的也是以運輸任務爲主,真正參戰的機會不多。這次能撈到與特戰營並肩作戰的機會,沈志祥自然是要藉此好好表現表現,以戰績來證明海漢給予皮島的諸多援助並非徒勞無功。
過去的東江軍在遼東與後金交戰中不乏勝績,只是因爲種種原因未能得到大明國內的全力支持,所以纔會在後金的不斷攻勢之下丟了遼東,最後被壓制到只能逃到海外的皮島苟延殘喘。以過往戰績而言,這支部隊對後金並沒有太大的心理劣勢,加之近一年來跟着海漢軍行動,也見識了不可一世的後金軍是如何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因此當沈志祥率部來到原野上,士兵們沒有因爲對手的身份而顯得太過緊張,倒是很多人頗爲興奮,認爲恢復昔日東江軍榮光的機會便在今日了。
不過爲了確保皮島軍不會在對戰時亂了陣腳賣出破綻,錢天敦還是派了一個連的步兵與皮島軍一同行動,而且在內側更靠近火炮陣地,爲其提供最後一層保護。
東西兩側的部隊都就位之後,一輛輛的炮車才終於從營中出來,這些由馱馬拉動的炮車都是在1634年海漢建國之後生產,所以全是型號較新的後膛炮。至於早期生產的那些笨重且使用不便的舊式前膛炮,要嘛轉入到地方上當作港口岸防炮來用,要嘛就乾脆便宜賣到了福建或安南給盟友使用。
紀家堡的後金軍自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動向,皮島軍還在原野上列隊的時候,便已經有人去報告了額爾赫和督戰的揚古利。待看到炮車從海漢營地中源源不斷地出現,後金將領們的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他們並不畏懼與海漢軍展開最殘酷的廝殺,但如果在戰場上沒辦法有效地縮短交戰距離,那再勇猛的戰士也只能白白送命。
根據以往交戰中所掌握的信息,海漢火炮的射程幾乎都在一里以上,這種重炮在後金是極爲少見的,幾乎都是用於大城或關隘的城防工事。比如這要塞防線上的兩處大堡壘,便各有一門當初由孔有德從山東帶過來的大炮,據說射程可達一里以上。
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爲這兩門炮在部署到防線上之後還從未有過開火紀錄,連操作這兩門炮的炮手,也是當初隨孔有德一起叛逃到遼東的手下,所以暫時也只能以孔有德的說法作爲參考。對於這兩門大炮,後金軍方將領自然是寄予了厚望,甚至將其視作定海神針一般的看家寶,但他們現在發現面對跨海殺來的海漢軍時,自家的寶貝卻突然變得寒酸了。
揚古利可沒有耐心等到海漢將火炮陣地部署完畢,他將額爾赫叫到身前,讓其立刻集結部隊出堡衝殺,務必要阻止海漢在外部署火炮。
額爾赫心中冰涼,但還是隻能遵從揚古利的指令。他心知此去凶多吉少,向自己的親信僕從交代了幾句之後,才領着由他直接指揮的數百名騎兵出了紀家堡。這些騎兵大多數都是與額爾赫同部落的族人,可謂一榮俱榮一枯具枯,就算明知此行極有可能會戰死沙場,也還是得硬着頭皮上。
額爾赫率部向海漢發動了決死衝鋒,他並不奢望自己這幾百騎就能沖垮對手的陣地,只希望能夠衝破海漢的火力線,將交戰距離拉近到可以殺傷到對方的程度。哪怕是幹掉百十來個海漢兵,自己這幾百騎也至少能有尊嚴地死去。
但這當然只是額爾赫單方面的願望,負責打前站的特戰營可沒打算要讓他得逞。額爾赫的騎兵部隊剛從紀家堡裡出來,在一線指揮作戰的高橋南便下令所有人員進入戰鬥位置。雖然步兵們來不及在原野上設置路障和掩體,但他們都確信自己手中的武器足以應付這些騎兵,因爲類似的戰況在去年年底攻打旅順堡的時候便已經出現過一次,當時率領後金騎兵衝鋒的穆特布也有着與額爾赫類似的打算,但海漢特戰營以強硬的反擊打出了以步勝騎的可怕戰績。
在那之後,特戰營對相應的戰術又做了進一步的修正,在陣形佈置和射擊節奏方面有了更多針對騎兵部隊的手段,就等着眼下這麼一個機會來驗證其效果了。
考慮到皮島軍的火力偏弱,高橋南下令原本分別駐守在預定火炮陣地兩翼的部隊迅速向中間靠攏集結,而已經出營的炮車立刻向特戰營靠攏,尚未出營的炮車則是暫停行動,儘量不給對手留出攻擊的機會。
待額爾赫的部隊在紀家堡外完成集結開始結陣行進時,海漢這邊已經做好了應戰的準備。看着遠處如同刺蝟一般的海漢陣地,額爾赫也不禁感到一陣頭疼,但眼下除了直接衝過去,似乎也找不到更好的戰術了。他抽出馬刀,呼喝着進行了簡短的動員,然後率先一提繮繩向前衝去。數百名騎兵也緊隨其後,揮舞着馬刀衝向海漢陣地。
“沒有新東西啊!”高橋南看到對方這個陣勢便已經放下心來,像這樣悶着頭往特戰營陣地上衝,除非再多個幾倍的兵力,否則根本衝不破特戰營可怕的遠程火力網。
殺戮在雙方距離百丈的時候便展開了,海漢陣地上射出的子彈雖然難以瞄準具體的目標,但密集的火力卻是讓後金騎兵隊伍中開始有零星人員中彈落馬。而後金騎兵在這個距離上僅憑所攜的輕型弓箭,無論怎麼射也難以傷到對手。除了在馬背上伏低身子減小目標,將手盾頂在頭前護住要害,後金騎兵們暫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應付這種可怕的遠程打擊了。
但這種系在手臂上的盾牌護得人住卻護不住目標更大的戰馬,所以在騎兵衝鋒的過程中,幾乎每一刻都伴隨着槍聲出現人仰馬翻的場面,隨額爾赫出戰的數百騎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迅速減少。
而隨着雙方距離的不斷縮短,原本還有些稀疏的槍聲也變得越發密集起來,這讓那些第一次向海漢陣地發動衝鋒的騎兵們腦子都有點懵——難道海漢人的火槍不用停下來重新裝填的嗎?
他們當然想不到特戰營裝備的步槍是七連發,合理地安排輪換射擊便能形成不間斷的火力輸出。真正的短板其實是在皮島軍這邊,他們所使用的步槍都是由海漢提供的舊式火繩槍和燧發槍,雖然這玩意兒已經比他們以前用的鳥銃要厲害得多,但相比旁邊海漢部隊的連發步槍,他們所能達到的火力輸出水平就明顯拖後腿了。
但越是如此,沈志祥便越不肯示弱,他就是要讓海漢軍看看,自己的部隊就算是裝備落後一些,但作戰的精氣神不會比任何人差。
額爾赫在衝鋒過程中也觀察到對面的火力不均衡狀況,馬刀一指皮島軍所在的區域,便帶頭衝殺過去。
沈志祥見狀倒也沒有慌神,他的部隊除了火槍手之外,還有按照海漢軍事顧問的建議,專門配備的二百名長矛手。這些士兵手中的長矛長達五米,只要一頭杵地,將另一頭擡起,立刻便成了最簡易的拒馬。上百根長矛在陣前呈三排縱深排開,頓時從地面上便浮出了一座長矛陣,將皮島軍的前方護得嚴嚴實實。
衝在最前面的幾匹戰馬撞進去被連人帶馬紮成肉串之後,後面的戰馬便下意識地降下速度,不願再往這密密麻麻的槍尖上撞進去送死。只是他們停在這長矛陣外也同樣難逃一死,特戰營的射擊目標迅速向這邊集火,將那些試圖用馬刀砍斷長矛往裡突進的後金騎兵一一擊倒。
額爾赫沒有再嘗試繞過這塊陣地去包抄海漢後路,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走,在憤怒地劈斷了幾根長矛之後,不知道從哪支槍管裡飛出的一顆子彈準確命中了他的右眼,然後在他後腦處爆出一團血花。額爾赫都沒來得及叫出聲,便從馬背上徑直倒翻下來,摔在了皮島軍陣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不過亂軍之中也幾乎沒人意識到後金一方的領軍人物已經掛了,雙方繼續進行忘我的交戰,直至馬背上的最後一名後金騎兵被射殺。
沈志祥感覺喉嚨乾澀無比,剛纔後金軍其實已經衝破了皮島軍的防線,只是衝進來的敵軍太過零星分散,沒有將防線徹底撕破便已經被幹掉了。他親自在陣前督戰,砍了五六個丟槍往回逃跑的士兵,才生生止住了手下這些兵試圖棄陣而逃的舉動。如果不是當機立斷,只怕皮島軍的陣地就已經被敵軍給沖垮了。
但沒等他回過味來,高橋南的新指令已經發來,要求皮島軍立刻回到原定作戰位置,騰出地方讓炮兵進場。當下沈志祥也來不及清點己方的戰損,趕緊收攏兵馬,騰出位置給已經等了許久的炮兵部隊。
“他們派一支騎兵來衝陣,大概也是想阻止我軍在紀家堡外部署火炮。但他們越怕,我們就越是要快點展開攻勢。”錢天敦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給陳一鑫解讀戰場勢態。
陳一鑫應道:“不過要等火炮全部到位,那還得有一陣工夫。”
錢天敦搖搖頭道:“一步慢,步步慢,不用等全部到位了,先到位的火炮立刻展開攻勢,對紀家堡的城門實施火力壓制,不放他們的騎兵出來。”
“可這樣很難給裡面的守軍造成多大的殺傷效果。”陳一鑫對於錢天敦的戰術調整有些不太理解。
錢天敦道:“皮島軍是個短板,對方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再放後金騎兵出來搞衝鋒,他們一定會把沈志祥的部隊作爲首要打擊目標。我認爲皮島軍扛不住,如果死傷太慘重,就違揹我們讓皮島軍參戰的初衷了。”
片刻之後,一聲炮響震耳欲聾,一枚六磅炮彈呼嘯着滑過空中,重重地砸在了紀家堡的外牆上,引來了後金軍的一片驚呼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