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劉尚有着極爲不錯的專業素養,但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還是難免有所動容。這個換防的說法乍一聽似乎沒什麼問題,但劉尚卻是剛從馬家莊出來,自然知道這事有多詭異。
據劉尚來到山東後所掌握的信息,海漢爲了能推動馬家莊的貿易集散地定位,有意減少了在當地的駐軍規模,以免給進出此地的大明商人太大的壓力。因此海漢在馬家莊的駐軍一直保持在兩個排左右的規模,最多時也不過才一個連而已。
只有兩個月前陳一鑫在這裡設伏圍剿大明派來的刺客時,從芝罘島調了一個陸軍連過來幫忙,但執行完任務之後很快便又撤離了馬家莊,讓駐軍規模依然維持在以前的水平。而眼前所見的這支部隊,起碼有兩個連的編制,這已經大大超出了馬家莊正常的駐軍規模。如果換個時間,或許劉尚不會特別在意這種細節,但偏偏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心中就不能不懷疑這個換防行動是否還有別的什麼內情了。
當然他並不會認爲這些軍人會出現在這裡,是因爲自己昨晚在馬家莊的意見箱裡塞了一封沒頭沒尾的舉報信,且不說那封舉報信能不能得到陳一鑫的重視,就算對方真肯就這封信件展開調查,也不太可能在昨晚便下令從芝罘島調兵過來——這兩船軍容整齊的士兵一大早就到了這裡,顯然不會是今天凌晨才接到的命令。
這也就是說,海漢調兵在前,他舉報在後,纔是合理的時間線,會在這裡遇到應該只是巧合而已。劉尚在心中得出這個結論之後,情緒稍稍放鬆了一些。不過劉尚轉念一想,今早曾曉文在食堂找上自己,顯然不是碰巧遇到,而是特地來給自己分派任務的,他將自己在最短時間內從馬家莊支走,與這支部隊的到來是否有某種聯繫呢?
劉尚不敢就此去追問他認識的那名軍官,言多必失的道理他是懂的,要是這支部隊到了馬家莊,軍官向陳一鑫報到的時候多提到自己兩句,那可能就會成爲惹禍上身的源頭了。因此儘管他十分想知道這支部隊會在此時調去馬家莊的真正原因,但還是理智地保持了剋制,沒有再向那名認識的軍官詢問相關的消息。
看着部隊在碼頭上整隊集合,然後以整齊的隊列向馬家莊方向徒步行進,劉尚的心情卻很複雜。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他的直覺卻告訴自己,這支部隊的調動或許與自己最近在調查的這些事情有直接的關係。不然他實在想不到還能有什麼合理的解釋,可以說明曾曉文突然把自己從工作崗位上支走的原因。
移民營……終究還是出事了啊!劉尚突然有些後悔昨晚寫那封舉報信,因爲那極有可能會讓軍方注意到他的存在,進而挖出他的真實身份。他可沒辦法向海漢軍方解釋,爲何能夠識破移民營裡那幾個大明探子的真實身份。如果軍方本來就打算要徹查移民營的問題,那自己的舉報信也頂多就是錦上添花,能給軍方減少一點審訊的工作量而已。不,說不定反而是畫蛇添足,把自己也給搭進去!
如果昨晚不那麼衝動,好好再思考一下,不要急於採取寫信舉報這種手段,今天一早應該還是會接到曾曉文的命令離開馬家莊,那樣乾乾淨淨地離開,就不會留下太多後遺症了。至於馬博昨晚強行留下的那筆錢,劉尚根本就沒有帶走,如果事後有人查到這個環節,他可以立刻將這筆錢退出來,把責任都推到馬博頭上。這樣一來,基本上可以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不會受到馬博等人的牽連。
但可惜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吃,既然事情都已經做了,劉尚也沒把辦法再將投送出去的那封舉報信再給收回來。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趕緊想好事後如何把自己與移民營那個爛攤子割裂開,不要受到馬博等人的牽連。
“回芝罘島的都上船吧,這班渡船取消了,由我們頂班。”
耳邊傳來了水手的招呼聲,劉尚回過神來,見岸邊不多的幾個人都正沿着跳板上到運兵船上,當即也趕緊跟了上去。不管如何,手頭的任務還是要先去完成才行,這個時候離馬家莊遠一點,反倒還能增加幾分安全係數。
劉尚登船之後在甲板上回望海岸,還能看到已經遠在兩裡地之外的海漢軍隊伍,不禁低聲嘀咕道:“不知道上頭會不會包庇馬博這傢伙啊……”
此時數裡外的馬家莊,馬博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擡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氣,不禁搖了搖頭,將脖頸往羊皮襖裡又縮了縮。雖然昨天他已經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但晚上還是睡得極不踏實,兩隻眼睛都跳得十分厲害。馬博是個頗爲迷信的人,他認爲這個徵兆極爲不妙,所以一大早他甚至都沒顧得吃飯便出了門,去馬家莊以西幾裡地之外的一個土地廟燒了幾柱高香。
這個土地廟雖小,但據說極爲靈驗,香火還算不錯。馬博這個時候也沒心情去奢求什麼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之類不切實際的目標,只能是求個平安無事。
馬博回到家裡吃過早飯,想起今天一早還沒跟劉尚照過面,便叫來僕人問了一聲。聽說劉尚已經出門,他知道多半是去食堂了,當下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他雖然不甚聰明,但察言觀色的本事還是有的,劉尚有意與自己保持距離,他自然是早就察覺到了。不過對方並沒有作出什麼過分的舉動,馬博也就由得他去了。要不是背後的主使者要求他搞定劉尚這個不穩定因素,他也沒興趣一而再再而三地腆着臉去勸說劉尚。
馬博很心疼昨晚送出去那筆錢,眼下除了把劉尚支開幾天方便自己辦事,似乎也沒什麼別的作用了。雖說這筆錢是幕後老闆出的,但就這麼白白送到劉尚這種“閒人”手中,他還是覺得十分浪費。而且對方根本就沒興趣收下這筆錢,這更是讓他鬱悶不已,以前屢試不爽的招數居然得要自己黑下臉威脅對方纔能管用,他也不禁感慨海漢京城出來的官員的確眼界要高得多。
只不過這位來自京城的官員並不是因爲眼界高看不起馬博送出的好處,真正原因別說馬博,就連他背後的主使者也同樣想不到。馬博每天只看到這名老實巴交的官員帶着幾個幫工去莊子外面刷標語,卻根本想不到對方這些天一直都在通過各種直接間接的手段默默調查移民營,以及營中的一些可疑分子。
馬博回到移民營中,問過手下人得知劉尚今天還沒過來領人,便決定要在這裡等着他,再當面叮囑幾句,免得劉尚忘了說好的一日之約。
不過他左等右等都沒等來劉尚,正在考慮要不要去辦公樓那邊打聽一下的時候,馬博聽到屋外傳來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很多人在快步行進,而叮叮噹噹敲石子的聲音卻不知不覺就停了下來。
“這幫懶鬼又怠工了?”馬博罵罵咧咧地放下茶杯站起身來,這種寒冷的天氣他更樂意坐在火盆前發呆打瞌睡,而不是在室外的寒風中當監工。他推門走了出去,心中已經想好了要如何處罰帶頭停工的傢伙。
然而眼前出現的境況讓馬博就這麼愣在了門口,他看到至少有上百名海漢士兵沉默地涌入了移民營內,將所有進出通道全部封鎖。而那些敲石子的難民,表情便如他現在一樣,張大了嘴看着這些士兵不知所措。
馬博注意到這些士兵手中的步槍都已經裝好了亮晃晃的刺刀,而外圍還有許多民兵手持刀槍棍棒,將移民營與馬家莊徹底隔離開來。他甚至還看到遠處有十來騎海漢騎兵在曠野上慢慢移動,目光卻都是鎖定在移民營這邊。
很顯然,這並不是什麼操練,而是軍方打算要在移民營裡抓人了。馬博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不免心頭一緊,他很清楚移民營裡的情況,軍方擺出這麼大的陣勢,只怕要抓的目標也不是尋常角色。
一名面色嚴肅的軍官出現了移民營中,馬博趕緊迎上前去,擠出笑意招呼道:“曾秘書,今天這是又要搞臨時檢查嗎?”
曾曉文點點頭道:“沒錯,請你把花名冊拿來,我要對移民營裡的人員進行清點。”
馬博心道怎麼一來就要點名,這不是故意爲難老子?不過他也不敢得罪曾曉文,對方與陳一鑫之間的關係可比他這個便宜大舅子要親近多了,當下只好壓低了聲音道:“曾秘書,外面天寒地凍,要不你屋裡歇會先喝杯熱茶?這點名事情,交給我來做就行了。”
曾曉文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也沒有理會馬博的說辭,只是冷冷地說道:“花名冊!”
馬博不敢再跟他拗下去,只好讓手下去屋內將難民花名冊取出來。不過他倒也沒怎麼慌神,對方也不見得就能看出移民營裡的貓膩,就算通過點名察覺到有空額登記的狀況,也未必能想到這裡面還藏有更大的貓膩。僅僅只是一些空額,那頂多也就是個“管理不善”的罪名,曾曉文總得顧及到陳一鑫和馬家的關係,不可能給自己弄個什麼貪污之類的帽子給戴上。
唯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曾曉文怎麼會帶了這麼多的兵來搞臨檢,這可不太符合常理。要知道以前軍方來臨檢,一般算上隨行的衛兵也不會超過十人,往往請到屋內喝杯茶,再塞些好處也就混過去了,但今天曾曉文的態度顯然是要強硬得多,這讓馬博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但他作爲移民營的主管,在這種時候又不能走開,只能老老實實地站到曾曉文身後,看着士兵們將所有的人員集中到空地上列隊站好。在開始點名之前,又有數十名士兵進入到難民所住的營房內,似乎要逐間進行搜查。這個動作讓馬博的心裡又是一涼,他知道那些大明探子設法夾帶了武器進來,而這些武器肯定都藏在了他們的營房內。平時當然不會有人去搜查他們的住處,但如果讓這些海漢大兵翻箱倒櫃地慢慢搜查,肯定沒法瞞過他們的眼睛。
馬博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才行,否則待會兒士兵從營房中搜出違禁物,自己難免也會有失察之責。他舔了舔有些乾澀的嘴脣,小心翼翼地對曾曉文道:“曾秘書,我能問問這是在找啥嗎?”
曾曉文連頭沒回過來,冷冷地說道:“當然是在找某些人意圖生事的證據。”
馬博道:“竟有此事?那待會兒把人揪出來,一定得要重罰才行!”
曾曉文聽到這句話,回頭朝他笑了笑道:“是啊,潛伏在移民營內圖謀不軌,不重罰可不行!”
馬博能感到對方的話似乎意有所指,但又不敢再繼續延伸這個話題。他無法確認曾曉文已經掌握了哪些信息,又有哪些是其未曾掌握的,再說下去搞不好會適得其反。
“點名吧!”曾曉文並沒有等着搜查出結果,而是下令兩邊的動作同步進行。
當下便有一名士兵捧着花名冊出列,開始照着上面登記在冊的名字一個一個點名。
雖然天氣很寒冷,但馬博卻覺得自己背上開始浸出了冷汗。因爲曾曉文似乎並沒有隨便點幾個走個過場便了事的意思,而是要讓手下士兵將花名冊上的所有人都點一遍。搞出這麼大的陣勢,到底是要抓誰?
馬博突然很想離開這裡回家去,去問問躲在他家後院裡的那個人,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竟然會引來了軍隊清查馬家莊移民營。當然他潛意識裡或許還有另一個理由,那就是馬家莊裡是一個相對更爲安全的環境,在那裡可以有家族的庇護,即便有什麼事也不至於鬧得太厲害。
可就在此時,他看到遠處有另一隊海漢士兵在陳一鑫的率領之下,悄無聲息地開進了馬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