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設立意見箱的時候,海漢軍就告知民衆,投入其中的書信將會由首長親自過目。不過馬家莊附近的民衆文化水平比較低,能識文斷字的人主要都集中在有限的大戶人家裡,能用書面方式向陳一鑫提意見或告密的人其實並不是那麼多,這個措施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更傾向於爲鄉紳商賈這類人羣服務。
但隨着馬家莊的日漸繁榮,這裡也出現了一些專門爲人代筆的儒生,所以只要願意花一點錢,即便是不怎麼識字的人也可以參與到這個匿名遊戲中來,大大降低了參與的門檻。當然投入箱子裡的書信內容並不見得都是有價值的信息,恰恰相反,其中絕大部分都不會讓官方有感興趣跟進。那些家長裡短、偷雞摸狗的破事,軍方可不會花時間涉足其間。
不過在夜間被偷偷摸摸塞進箱子裡的書信中,偶爾也會有那麼幾條有意思的信息,比如揭發某客棧包下一個院子的商人實際上是在山東各州府被通緝的江洋大盜,亦或是舉報某家無良藥鋪試圖將海漢急需的藥材悄悄撤下運去外地。類似這樣的情況,軍方便會毫不猶疑地介入,儘快作出處置。從治安角度來說,這種措施倒是多少也起到了一點正面作用。
陳一鑫忙的時候,這事一般就交給曾曉文去處理,他可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去關心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所以雖然他說了要自己過目,但實際上曾曉文將箱子裡的書信取回來之後,也還是先由其進行了簡單的篩選,再將其中有價值的部分呈上給陳一鑫過目。
陳一鑫對於能夠通過這種手段接收到的信息並沒有報以太大的期望,但今天曾曉文卻很快便捧着一封密信來到了他的面前:“首長,這封信或許需要關注一下。”
“哦?”陳一鑫知道自己的秘書並不會無的放矢,當下便從他手中接過來展開信紙。在看清上面的內容之後,陳一鑫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這是一封字跡潦草的舉報信,內容是一個人員名單,包括了馬家莊移民營主管馬博,以及營中幾個有名有姓的人員在內。舉報理由並非貪污或者徇私之類,而是點明這些人的真實身份都是大明官府派到這裡潛伏的暗探。但在這封舉報信上卻只有名單,並沒有列舉出任何證據,可以說完全是空口說白話了。
陳一鑫望向曾曉文道:“這隻有舉報,沒有實證,但你會急忙拿來給我看,應該是有所發現了。”
曾曉文應道:“首長,這舉報信上有名有姓地列出了一串人,舉報者顯然對移民營內的狀況比較熟悉,這些人名是不是真的,稍後去移民營覈對一下花名冊便知。但移民營裡只有極少人能被派到外面做事,而且會寫舉報信的人,基本都是天黑之後纔會去投書,以免身份暴露。但天黑之後,移民營裡的人可就出不來了,而移民營裡都是外地人,投送舉報信這種事借人之手的可能性也極小,所以這個人很可能並非移民營裡收容的難民,而是某個能經常出入移民營,對裡面狀況比較熟悉的人。”
陳一鑫微微點頭道:“言之有理,接着說。”
曾曉文得到鼓勵,信心又多了幾分,繼續說道:“如果卑職前面所說的推論成立,舉報者不是裡面的難民,那出於私怨去構陷幾個素不相識無辜者的可能性也就不大了。卑職以爲,此事值得一查。”
陳一鑫又低頭看了看那張名單,這樣潦草的字跡很有可能是故意爲之,他知道某些寫舉報信的人甚至會故意換一隻手來寫字,以改變字跡掩飾自己的身份。但這封信的書寫者是誰,如果安心查應該是能查到的,畢竟能在日常工作中接觸到移民營內部事務的人數量有限,用排除法估計半天時間就能查出來。但這個時候花費時間精力去調查舉報者的身份並無必要,當然是應該優先調查這幾個被舉報對象纔對。
“今晚先不要打草驚蛇,等明天芝罘島過來的部隊到了,還是按原計劃行動,不過這名單上的幾個人,要重點照顧到。”陳一鑫很快便拿定了主意:“到時候抓捕覈對這些人,便由你來負責。”
“那馬博……”曾曉文拖長了聲調,察言觀色地試探道。雖然馬博不算什麼大人物,但他可是陳一鑫的姻親,這事曾曉文肯定要先得到明確的命令纔敢出手去處理。
“一起抓!”陳一鑫臉色並無變化:“到時候他家裡也要好好搜一搜,如果有可疑人員就先抓起來再說!馬東強這邊,我明天會過去打個招呼。”
“明白!”曾曉文向劉尚敬了一個軍禮,然後接過那封舉報信退了出去。
對於陳一鑫來說,本地社會狀況的穩定勝過一切,至於馬博這種小人物,如果真敢在其中充當了反抗海漢統治的角色,那他並不介意將其抓起來施以懲罰。姻親這層關係能給予馬博的庇護程度,頂多就是在其過錯無傷大雅的情況下起作用,並不能真的護着他爲所欲爲,只要觸犯了海漢的禁忌,陳一鑫處理起來可不會有什麼顧忌。
陳一鑫望向窗外的馬家莊,一邊盤算着行動計劃,一邊心想,到了明天這個時候,或許莊子上的氣氛就沒現在這麼熱鬧了吧?
“明天這個時候,不知道能不能安心入睡?”劉尚躺在黑暗中,但眼睛卻沒有閉上。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一個十分冒險的選擇,這次所要面對的風險很可能與他在三亞打算出逃的那一次相當了。
劉尚知道自己決不能對馬博妥協,雖然對方並未提出什麼過分的要求,但他知道與這種蠢人合作的後果除了被牽連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出路。自己好不容易纔得來的官職,還有未來一片光明的大好前途,怎能因爲這傢伙的胡搞就丟掉?
到了這個時候,劉尚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眼下這份工作,這個身份的重視程度,其實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計。既然對方怎樣都不肯放過自己,爲了能夠保住自己現有的這些無形資產,他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發動反擊。
劉尚沒有能力將馬博滅口,當然即便他有這能力,應該也不會去冒這樣的風險。他所能做的,便是揭發馬博與大明官府勾結的事實,讓海漢人去處置這個二五仔。意見箱這東西,海漢統治下的地區都能見到,劉尚對此並不陌生,但他沒辦法說明爲何能認定被舉報的這些人是大明探子,因爲這樣做極有可能會導致他自己的身份曝光。
劉尚在馬家莊這些天雖然多數時間在外面,只有每隔兩天一次的宣講活動纔會進到移民營內部,但他對於移民營的運作狀況已經摸得比較清楚,心知軍方接到舉報信後如果反向推算舉報者的身份,大概很快就會把自己也列入其中。不過相比其他能夠自由進出移民營的人員,自己在移民營裡待的時間應該是最少的一個,相應的嫌疑程度也會小得多。
當然這種可能性並不大,軍方也未必有興趣連檢舉者也要一起挖出來,劉尚認爲自己安全脫身的機會還是相當大的。只是他還是有些低估了海漢軍方的能力,曾曉文在看完舉報信的內容之後,便已經大致理出了思路,甚至馬上就可以列出一個包括劉尚在內,有可能寫出這封舉報信的人員名單。
劉尚所擔心卻是自己給出的證據不足,這封舉報信是否能夠引起軍方的足夠重視還不太好說。如果軍方認爲缺乏證據不肯動手調查此事,那劉尚大概就只能把下一封舉報信投給芝罘島上的安全部了。
劉尚原本跟馬博談好了再在馬家莊多待一天,然後找個理由啓程返回芝罘島,但今晚把舉報信投出之後,他心裡卻有些莫名的擔心。他知道自己是在擔心夜長夢多,舉報的事情出現別的變數,但當下的局勢並非他能夠主導,走到這一步之後也只能退到旁邊當一個觀衆了。
自從在三亞看到廖遠和秦安的屍體之後,劉尚便再未像現在這樣憂心過某件事,以至於睡眠都受到了明顯的影響。他心中反覆推算着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思考不同的應對方案,直到後半夜才抵不住精神疲憊沉沉睡去。
軍營的起牀號將劉尚從睡夢中喚醒,儘管天色依然一片昏暗,但劉尚知道應該已經是到了快要日出的時候。他到了山東之後幾乎都是按照軍隊的作息安排在過日子,因此也習慣了早起,洗漱之後便自行前往專供海漢官方人員進餐的集體食堂。至於馬博家準備的早餐,他現在是不會再享用了。
劉尚沒想到吃個早飯又碰上了曾曉文,而且這次對方顯然又是主動找上了自己:“劉幹事,最近幾天工作忙嗎?”
劉尚不明其意,下意識地應道:“忙倒不忙,曾秘書有何指示?”
“既然不忙,那有個事麻煩你跑一趟吧!”曾曉文順理成章地交給了劉尚一個任務,讓他將一些移民和商貿相關的文件送回芝罘島去。當然了,這個差事也不是白乾的,曾曉文表示可以給劉尚兩天假期,讓他在芝罘島那邊好好休息一下再回這邊工作。
劉尚心裡的驚訝自然不用多說,他沒想到昨天馬博來勸自己回芝罘島去待幾天,今天曾曉文也來安排這件事,而且時間比馬博卡得還要死,要他吃完早飯之後就去領文件出發,這到底是怎樣的狀況?難道自己先前判斷有誤,曾曉文其實還是跟馬博一夥的?那自己昨晚投到意見箱裡的那封告密信,豈不是有很大的概率會落在曾曉文手裡?
劉尚想到這裡頓時心中一沉,感覺自己此前的努力似乎都白搭了。對方一句話,自己就得照做,還不能反抗。儘管送文件這種事根本就不需要把自己支去跑腿,但對方還是作出了這種不合常理的安排。他實在不太明白,既然曾曉文可以毫不費力地用行政命令把自己支走,那馬博爲什麼還要威逼利誘,上演一出鬧劇來逼迫自己離開?等自己過兩三天從芝罘島返回馬家莊的時候,局勢又會出現什麼樣的變化?
此時劉尚腦子裡全是問號,饒是他一向沉穩,被曾曉文這麼一攪和,心思也有些亂了。不過他臉上繃得住,曾曉文倒是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來,吩咐完這事之後便主動離開了。
劉尚這頓早飯吃得味同嚼蠟,根本沒心思考慮別的事情了。最終他只能無奈地想,實在不行,就只能裝病,設法不來馬家莊了。反正自己沒有與馬博合謀過任何事情,日後這個蠢貨出了任何事情,都不會直接牽連到自己身上。至於舉報的事情,他現在也不敢再多想了,如果曾曉文真跟馬博是一頭的,那他回到馬家莊之後肯定日子難過。
劉尚魂不守舍地去曾曉文辦公室領了幾份需要送回芝罘島的文件,曾曉文倒是很客氣地派了一輛馬車,把劉尚送去夾河入海口處的碼頭。
劉尚在碼頭沒等來渡船,倒是等來了兩艘運兵船。看着從船上魚貫而下的陸軍士兵至少是有兩個連的編制,劉尚不禁有些吃驚,沒聽說近期有什麼軍事行動安排,怎麼會出現這種規模的部隊調動?
正驚疑不定之間,有人跟他打招呼:“劉幹事!”
劉尚一看,與自己打招呼這軍官倒也認識,之前在芝罘島上的酒宴上見過面,當下上前寒暄了兩句,便旁敲側擊地打聽眼下這調動是要打仗還是有什麼別的安排。
那名軍官笑着搖搖頭道:“不是打仗,就是正常的部隊換防而已。”
劉尚聞言心知既然不是打仗,這部隊動向應該不是什麼高級機密,當下便順口問道:“那你們這要駐防到哪裡啊?”
“馬家莊。”軍官果然沒有隱瞞的意思,立刻便給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