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博過去對於移民營中個別特殊人員的去留問題都處理得極好,也從來沒惹出過什麼麻煩,時間一長,提防心自然也慢慢放下了。當劉尚這個變數出現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採取防備措施,便被對方拿着曾曉文簽字的批文將了一軍,將他本來打算轉移走的幾個人給調去當幫工。馬博這個時候想再把人從劉尚手底下弄走,又擔心會引起劉尚的懷疑,處理起來自然就會比較麻煩了。
黑影也知此事不可強行爲之,嘆了一口氣道:“你先前若是能把那海漢小官收買下來,這個時候就容易多了!”
馬博試探着問道:“那要不……再加碼試一次?人都是貪財的,他上次拒絕送去的好處,大概還是嫌錢太少了吧?”
“再試一次吧!夜長夢多,得儘快把我的人弄出去才行。”黑影很快便作出了決定:“你也別耽擱了,就今晚再找他談談。”
馬博遲疑道:“若是姓劉的仍然拒絕合作,那該如何是好?總不能拿刀架到他脖子上威脅他吧?”
黑影應道:“人都是有弱點的,誰都不會例外,你好想想,像他這種人,軟肋到底在什麼地方!”
一個來自海漢京城的外放官員,在山東無親無故,又不貪小便宜,看起來根本就沒什麼明顯的弱點。馬博作爲一個鄉下財主,最大的倚仗僅僅只是與海漢高層有拐彎抹角的姻親關係,靠這個似乎根本沒法用來要挾海漢官員。要用武力威脅其性命,馬博又沒這膽子,何況如果劉尚的人身安全出了問題,海漢人肯定是會追查真相的,到時候反而容易招來更大的麻煩。
馬博思考了一番,仍是全無線索,只能苦着臉道:“小人愚笨,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所以你們馬家那麼多人已經出去發大財了,而你只有在這裡守着這些難民弄點小錢。”那黑影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教訓道:“但凡你腦子稍微好使一些,又何至於弄到眼下的局面?”
馬博唯唯諾諾地應着,不敢出言反駁對方的評價。他也自知天資愚鈍,讀書經商都不擅長,家裡的土地還是上一代人傳下來的,他接過當家位置的時候又遇上登萊之亂,無法組織長工僱農組織正常的農業生產,家中資產年年都在縮水。海漢人的到來給了他一個出頭的機會,在大明和海漢兩者之間二選一,最終他還是選了自己的故國——因爲有人威脅他,合作了有榮華富貴,不合作就只有死路一條。
但現在榮華富貴是連影子都沒看到,倒是風險不斷,只要事情敗露肯定得吃槍子。可世上沒有後悔藥吃,他也同樣不敢得罪大明這邊的主子,不然以後要是海漢人真的走了,馬家的產業可就半點都保不住了。這兩邊都是惹不起的大爺,於是馬博自己便成了風箱裡的老鼠,只能在中間默默地承受夾板氣了。
那黑影又嘆了一次氣,語氣頗爲無奈道:“你說,做官的人最怕什麼事?”
馬博下意識地應道:“那當然是最怕丟了頭上的烏紗帽!”
“這不就結了!”黑影說道:“如果姓劉的還是不肯收下好處,那你就朝這個方向想辦法,懂了嗎?”
馬博聽得似懂非懂,但害怕對方繼續責罵自己,當下趕緊點頭應道:“懂了懂了,小人懂了!”
嘴上說得再好,終究還是要見真章的,馬博回到自己房中苦思半晌,還是沒有一個明確的主意。這時候家裡的傭人來告知他,劉尚已經從外面回來了。
雖然已經察覺到了馬博的不對勁,但劉尚也並未搬出馬宅。他認爲自己的態度表現得很明確,那就是不會與馬博合作參與其中。如果馬博對自己的態度感到不快,肯定會有所表示,但從後續的狀況來看,馬博似乎已經放棄了繼續嘗試收買自己,但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敵意。在這種情況下,劉尚如果還是要堅持搬走,未免就會得罪馬博,而他還要在移民營這邊工作,那可能就會有諸多不便。所以最終他還是決定不搬走,只是三餐都去莊外的公共食堂,不再在馬家解決了。
劉尚儘可能地減少與馬博私下單獨相處的時間,自然是有與其劃清界線的打算。不過他倒是沒想到,事情過去了好幾天,這馬博居然又找上門來,而且這次的方式更加直接了。
“劉兄,你已經在這邊待了幾天,環境也慢慢熟悉了。雖說住在小弟這裡不用考慮食宿,但劉兄從芝罘島來得匆忙,想必身邊也沒帶多少盤纏,小弟這邊準備了一點心意,還請劉兄不要推辭。”
馬博說罷,從衣襟內取出一疊海漢紙幣,輕輕放在劉尚面前的桌上:“劉兄拿去以備不時需,若是不夠用,隨時跟小弟開口便是。”
劉尚沒有急於開口,眼神先瞄了一眼桌上,見這次居然都換作了半新不舊的紙幣,心道這馬博倒是學了個乖,沒有再幹出拿新幣行賄這種傻裡吧唧的事了。而且這次沒有再把紙幣裝在信封裡,而是直接拿了出來放在桌上,這也就不給自己留下什麼天降橫財的藉口了。不過他又看了一下紙幣的厚度,顯然是要比上次裝在信封裡的錢多了不少,看樣子還真是下重本了。
劉尚伸出一根手指,將那疊紙幣輕輕捻開一些,果然比上次多了不少,目測至少是二十張十元紙幣。而馬博則是一直小心翼翼地注視着劉尚的神情,希望能夠從他臉上看出些許的情緒變化。但可惜他的對手是一個真正訓練有素的間諜,對於表情和情緒的控制遠非常人可比。雖然這筆錢在劉尚眼裡也已經不算小數目了,但還不至於到能讓他臉色改變的程度,馬博就算把眼珠子瞪出來,也不會看到他所期望的景象。
“馬老弟這就太客氣了吧,我雖然說不上是什麼有錢人,但傍身的錢還是有的。”劉尚用手指輕輕將這疊紙幣推回到馬博身前:“馬老弟的好意心領了,但這個錢我還是不能拿。”
馬博臉色微微一沉道:“劉兄,小弟是一番好意,這裡沒有第三人在,你何必又如此推辭?莫不是看不起小弟?”
劉尚道:“何來看不起一說?本來住在這裡就已經叨擾,哪能再給馬老弟增添額外的麻煩!如果馬老弟再這麼客氣,那我也只能搬去駐軍營區住了。”
海漢軍在馬家莊駐紮的部隊雖少,但也有一個專門的營區,要給劉尚這類官員騰一張牀並無難度。當然了,如果劉尚搬走,那馬博能與其碰頭的機會基本上就只有在工作場合了,那就很難再進行類似這樣的單獨會談了。
馬博臉色已經開始變得有些難看了:“劉兄,你這樣就是太不給兄弟面子了,何必要把話說的太明白,留些餘地不好嗎?”
劉尚不緊不慢地應道:“說得太明白?那就乾脆攤開來說清楚好了,馬老弟送這些好處給我,到底是所爲何事?掩飾的話就不必再講了,馬老弟直接說主題吧!”
劉尚當然早就看出來馬博是打算以此賄賂自己,不過其目的倒還不太明確。他自認已經拿住了馬博的一些把柄,也不怕馬博能有什麼招數對付自己。今天既然是馬博主動找上門來,那劉尚就打算要跟他有限度地攤牌聊聊了。
馬博略微猶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劉兄,既然如此我便直說了。這錢你收了,大家今後彼此行個方便,互相有個照顧,豈不是美事一樁?”
劉尚道:“無功不受祿,我如果收了,想必這個錢也不是白收的。圈子就不必再兜下去了,說個痛快話吧!”
馬博臉色越發陰沉,語氣也越來越低沉:“劉兄,你這樣就讓我很難做了。如果你覺得這錢不能收,那對不起,我大概就沒法跟你繼續做朋友了。”
劉尚笑笑道:“然後呢?”
“然後?”馬博見劉尚如此頑固,火氣終於也上來了:“然後你這宣傳幹事的職位,只怕很快就會保不住了!”
劉尚搖頭道:“在下並無過錯,何以有保不住職位一說?再說我是隸屬青年團所轄,陳首長也不是我的直接上司,你就算打小報告也無用。”
馬博搖頭道:“不用打小報告,只要你進移民營,我自有辦法治你。”他這下與劉尚隱隱有翻臉之勢,連客氣稱呼也省去了。
劉尚眼光一凜道:“你想栽贓誣陷我?把我弄走,對你有何好處?”
馬博道:“對我有什麼好處,你既然不肯與我合作,那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在這個地方,是我馬博說了算!”
劉尚一邊應付馬博,一邊在心中琢磨對方的路數。如果馬博是要用暴力降服自己,那自然不會有丟官去職一說,而且自己若是在移民營出事,陳一鑫肯定會嚴查內幕,到時候馬博那檔子事也不見得能瞞得住人。對方所說的手段,多半是設法對自己構陷某種罪名,然後由海漢官方將自己進行查辦。
劉尚在公門待的時間很長,所以類似的構陷手法,他很快就能想到七八種,而且都是那種比較簡單使用的套路。馬博這種鄉下土財主,大概也不會有什麼更厲害的招數了,但劉尚的工作必須跟移民營打交道,這就避無可避,只能正面交鋒了。
不過劉尚可不打算將自己置於險地,當下反擊道:“你覺得這樣的威脅可以嚇得住我?只要給陳首長打聲招呼,你這些不全都白搭了?”
馬博已經將來意說明,倒是反而冷靜下來,聞言搖頭道:“你去告狀也沒用,有什麼實證嗎?我威脅你一個宣傳幹事,目的何在?陳首長不會相信你一面之言,放棄吧!”
馬博認爲劉尚所知不多,但劉尚卻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信息,如果曝光出來,那馬博必然會被海漢人抓捕。但問題在於劉尚現在還沒想好要如何解釋自己識破了移民營裡存在的真正問題,並證實馬博是這件事的主謀,他如果揭發此事,所有的證據最終都會指向他自己的可疑身份,而這正是他想要盡力避免的狀況。
馬博見劉尚久久不語,認爲是自己的威脅已經起到了作用,當下趕緊趁熱打鐵道:“你混個官職想必也不容易,要是被莫名其妙弄個罪名丟了官,那就太不划算了。你只要答應與我合作,保你在本地平安無事,而且還能發財!”
劉尚心裡如明鏡一般,知道馬博這錢財多半是由幕後的主使提供,而非他從移民營裡吃空餉貪來。否則就靠吃救濟糧的差額,馬博要收買自己只怕就是虧本買賣了。而馬博急着要收買自己,說不定是與自己從移民營裡挑出來那幾人有關。
想到這裡,劉尚便又問道:“我如果答應你合作,那你打算讓我做什麼事?”
這次輪到馬博猶豫了,他來找劉尚的時候原本就沒有考慮好全盤計劃,至於說服劉尚之後要如何不着痕跡地安排對方把那幾個人手退回移民營,他也還沒有想好穩妥的辦法。
“你……先請假回芝罘島去一趟,兩三天即可,回來我再告訴你需要做什麼。”馬博情急之下,只想出了這麼一個曲線救國的辦法。
只要把劉尚支走幾天,馬博便有充分的時間安排那幾人的出路,等劉尚從芝罘島回來,再另外調幾人給他當幫工就行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此事,劉尚肯定不會察覺到其中內情。
當然了,這僅僅只是馬博單方面的想法,他可想不到劉尚早就看穿了那幾人的身份,破綻正是從他身上而起。馬博想幫那幾人在隱瞞身份的前提下脫身,但可惜的是劉尚這個當事人早就洞察了一切,所以這個建議的真正目的,也就根本瞞不過劉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