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這番話足見他對海漢社會狀況的瞭解頗深,但這麼深刻的看法從他一個說書先生口中說出來,卻顯得有些怪異,而且也不像是一個初到三亞這個環境中的人應有的水準。即便是已經入籍海漢一段時間的新移民,也未必能對這個問題有如此透徹的認識。
那廖遠被他不鹹不淡地批了幾句,臉上卻絲毫不見慍色,而是恭恭敬敬地應道:“劉先生說的對,當初還是來得急了,倉促間也沒細細考慮,就選了這雜耍演武的營生。若是多盤算盤算,當有更好的選擇纔是。”
劉尚輕輕搖着手裡的蒲扇道:“你們這幫人既然有武技在身,可以選擇替富家當護衛保鏢、看家護院,也可以參軍入伍、報名警隊,相信在本地落腳難度都不至太大。但在街頭拋頭露面,靠着賣藝爲生,卻是極易引來官府注意,難以隱藏行跡,日後也不便行事,這便是你們最大的失誤之處。”
廖遠撓撓光禿禿的頭皮道:“那劉先生以爲該如何補救纔好?”
“以我之見,你們還是要儘快設法尋個不那麼引人注目的差事比較好。”劉尚沉吟道:“你們無需急於成事,先在本地站穩腳跟,慢慢再作打算。這吸引眼球之事,還是交由我來負責好了。”
兩人談話內容越發詭異,如果是被有心人聽到,只怕立刻就會去派出所舉報這二人言語不端了。外人皆以爲這兩人只是搭夥同住一個院子的陌路人,孰料其關係遠沒有外界所認爲的那麼簡單。
廖遠勸道:“本地官府對民衆監管極嚴,劉先生要搏名頭,須得小心從事纔是。”
劉尚擺擺手道:“我當下這營生與你們不同,名聲越大,越是安全。你可知我爲何費心費力去爲海漢軍鼓吹征戰之功?”
廖遠應道:“在下不敢胡亂猜測,還請劉先生指點。”
劉尚道:“海漢官方極重宣傳文治武功,丁點事蹟也巴不得能讓每個百姓都知道。你看只要是民衆聚居之地,便會有專人負責宣傳事宜。這三亞所有茶館飯莊,但凡有說書的地方,都得抽出一定的時間宣講官方報紙上的內容。而且那些說書厲害的人,往往也會得到官府的徵召,可以考慮是否進入官府當差。聽說海漢官府中有個職位名曰宣傳幹部,其中便有不少人是民間說書人出身,進了衙門有了官身,那能接觸的層面便與普通民衆不一樣了。若要成事,光靠蠻幹是不行的,要是官府裡沒人裡應外合,舉事也只是白白送命而已。這幾年瓊州島上反抗海漢的事蹟不少,可曾聽說有誰成了氣候?”
劉尚大概也是說到了興頭上,端起茶盅喝了一口潤潤喉嚨,便又接着繼續說道:“前幾年海漢尚未建國之時,便有人嘗試過各種手段,在城中,在鄉村,在礦場,在各種環境下組織暴動,但結果呢?動作越大,輸得越慘!我曾花很多時間研究過這些案例,想弄明白爲什麼這些手段行不通,後來發現其共通的缺陷便在於彼時官府中無人可予以援手配合,光靠着武力生事,無非只是讓海漢多派出一些軍隊平亂而已。”
如果安全部部長何夕聽到他的這番言論,或許會當場爲他鼓掌也說不定。別有用心的敵對勢力再怎麼在民間搞事,也很難真正形成氣候,發動之時往往便已經離徹底失敗不遠。譬如1631年的儋州刺殺案,當時忠明書院山長黃子星、錦衣衛千戶趙野一干人等計劃刺殺儋州管委會政要,然後在當地舉事暴動,推翻海漢在儋州的統治,孰料事情尚未發動就已暴露行跡,反被海漢安全部在城中設下圈套,借亂黨發動之際將其一網打盡。假如這幫亂黨有耳目在官府中效力,就應該知道管委會在此之前調動城防,在動手地點附近設下了層層包圍,就等亂黨自投羅網了。
廖遠聽了這番論述之後,也明白了劉尚的意思,當下便應道:“劉先生所言極是,不過據說要進海漢衙門裡當差,所需接受之審查手續極爲嚴苛,履歷稍有瑕疵便被會排除在外,劉先生若是有這種機會,還需小心爲上纔是。”
劉尚點點頭道:“正因爲如此,我才需要更大的名氣來作爲鋪墊。只有名氣足夠大了,海漢人來徵召我當差的時候,纔能有底氣跟他們討價還價,儘可能縮簡審查手續。不過即便查也無妨,我人是真人,這身份是真身份,諒他們也查不到什麼端倪。待我日後進了官府做事,很多事情操作起來便會比現在簡單許多。”
廖遠點頭稱是,接着便跟劉尚商量要如何才能將自己帶這幾個人化整爲零,不聲不響地融入到本地社會之中。他們原本是比劉尚早一批抵達三亞打前站,等劉尚到了之後再由後者作爲主導人物,策劃並指揮實施今後的行動。不過劉尚來了之後便覺得廖遠等人的身份掩飾大有問題,須得設法作出調整纔可進行後續事宜。
這兩人雖然坐在院中談話,看似保密性極差,但廖遠手下的幾人卻已經四散開去,在院子內外各處值守,以防隔牆有耳知曉了他們的秘密。偶爾有行人從院子外面路過,透過開着的院門看到端坐於天井中喝茶這二人,決計想不到他們竟是在公開商議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翌日,廖遠和他的手下們便沒有再出門賣藝,而是留在家中,一起商量該如何改行去做別的營生。
參軍或是報考警察倒是簡單,但廖遠和劉尚均有些擔心如果有自己人合格入選,將來也不知道會被分配去何處駐紮。據說海漢軍目前執行的規矩是新兵不在兵源地服役,在三亞入伍的新兵都會被分去其他地區駐紮,警察司對招入的新人也有類似的規定。他們目前潛入到三亞的人手有限,還承擔不起這種有失手風險的折騰法子,所以在尚無穩妥的保障時,也只能暫時將這個方案先放到一邊。
他們對三亞本地的狀況還暫時處於不太熟悉的階段,在本地沒有什麼人脈可用,也不可能自行登門去向本地的豪門大戶推銷自己,如果想找合適人家去做看家護院的差事,那還得求助於本地的牙行中介才行。
三亞的牙行承接的業務極廣,招工尋人、租房置產、抵押貸款、買賣貨物、水路運輸等等,只要是有市場需求又能有錢可掙的中介生意,牙行都會承接下來。特別是初到三亞的新移民和外來客商,很多事情都摸不着門路,爲了節省時間精力往往只能求助於牙行代辦各種事務。廖遠等人初到三亞之後尋找落腳住處,便是通過牙行來進行的。
廖遠打定主意之後,便出門去了三亞港區,找到當初代辦租房的那家牙行。眼見進出的人絡繹不絕,生意應當是相當不錯。
廖遠剛一踏進門,便有人招呼他道:“這不是廖爺?又來照顧小店生意了啊!”
廖遠循聲一看,正是當初替自己找房的牙人馮十,當下便抱拳應道:“正好有事相托,馮小哥可方便找個地方說話?”
馮十眼見生意上門,自然是滿口答應下來,當即便領着他到了旁邊隔了兩間鋪面的小茶館裡坐下來,叫了兩杯茶水,廖遠則搶着把錢先給付了。
“馮小哥,事情是這樣,你給幫忙看看合不合適。”廖遠也不兜圈子,直接切入了正題:“你也知道我帶這幫人當下的營生就是在街頭賣藝,可這買賣忙活一天下來也收不了幾個打賞錢,弟兄們生活吃緊,這心思也就不安分了。俗話說好聚好散,在下這個班主總得要將他們的前程安排好才妥當,所以想問問馮小哥,可有什麼合適的差事能讓我們去做?”
馮十應道:“廖爺真是仁義!既然如此,那我也直說了,廖爺手下的弟兄都是習武之人,一身本事不如賣與官家求個富貴機會。我海漢國年年開疆拓土,打仗立功的機會極多,說不定過幾年便成了帶兵的大官。廖爺若是有心,小弟在徵兵處也有熟人,只消帶人過去,十之七八都能順利過關。只需按人頭收一元介紹費,在這一片絕對找不到更低的價了,廖爺覺得如何?”
廖遠早就有了主意,自然不願接受這個安排,當下便婉轉拒絕道:“俗話說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我只想爲弟兄們求個安穩營生,並不希望他們去戰場上拼命。馮小哥還是幫忙想想別的路子吧!”
馮十眼珠一轉又道:“金盾護運的名頭你聽說過吧?近期正好託了我們代爲招人,薪酬每月十五元起步,還有各種補貼,待遇頗爲不錯。若不是小弟身子骨弱了些,都想去報個名了。廖爺若是有心,也可以安排弟兄們去當差。這工作三個月便能安排入籍,不過聽說訓練之後不會安排在本地就業,不是南下去安南就是北上浙江,倒是要先提前考慮妥當。”
廖遠等人所圖之事只能着落在三亞完成,自然不願考慮遠離此地,當下搖頭道:“薪酬雖是不錯,但要遠赴海外卻是不美。馮小哥,本地可有那種看家護院的差事?若是有機會能替首長們牽馬墜蹬,或許也是個出頭的機會。”
馮十啞然失笑道:“廖爺倒是好算計!首長們身邊的護衛自然不少,不過這差事可不是你們能接下來的。你看着那些護衛都是身着便裝,其實全是從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精英。再說你們目前連海漢國籍都沒有,首長身邊可不會用沒入籍的人。”
馮十說到這裡,見廖遠臉色有些不快,當下便又將話題往回收:“不過如此嚴格的也只有首長身邊的職位,若只是想在本地權貴手下尋個這種差事,倒也不是什麼難事。但這種活一般都是零星招人,廖爺手下的弟兄大概很難再在一起共事了。”
廖遠聽他這麼一說,情緒才稍稍好轉了一些:“這也無妨,若是都在三亞當差做事,能碰面的機會還是多的。我看這三亞治安極好,能找個包吃包住的差事,遠勝去當兵打仗。”
馮十心裡暗自鄙夷對方目光短淺,不知多少新移民爲了能夠儘快入籍,都是選擇了投軍入伍這條路,你居然還嫌棄這不夠安穩,多半是貪生怕死之輩了。不過他也知道廖遠所說的治安狀況的確屬實,在本地替大戶看家護院完全就是十分悠閒的差事,的確沒有多少風險可言。只是要安排這麼多人入職,那就不像帶人去參軍這麼利落了,只怕還要費不少時間精力去給他們找東家,這費用可就不能太低了。
“廖爺既然心思定了,那小弟便儘量安排,只是這種差事不是說有就有,小弟還需花些時間打探消息,還請廖爺莫要太過着急。”馮十先做好鋪墊,然後才向廖遠報了價:“照行規,這類工作我們要抽首月薪金的一半作爲中介費,此外還得先收一點錢當作訂金,廖爺可有異議?”
花錢無所謂,只要能成事就行,廖遠對此並不介意,當下便從身上掏了五元出來當作訂金。馮十沒忙於收錢,讓廖遠稍坐片刻,自己起身回鋪子裡寫了個收條,又戳了牙行的印章和自己的指印在上面,拿回來作爲收款憑證交給廖遠,這才收了訂金。
廖遠回到住處,將情況告知了劉尚。劉尚仔細聽過之後覺得沒什麼破綻,便讓他耐心等着消息。能找到什麼樣的東家,這可能就得憑運氣了,急也是急不來的。
不過廖遠這錢也沒白花,只隔了一天時間,牙行那邊便差人過來報信,說是有了合適的職位,讓廖遠帶幾個人過去面試。廖遠自是不敢怠慢,接到消息便點了五人,由他帶隊趕去牙行與東主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