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韓正山的捕頭身份,林南並沒有多少顧忌,他所擔心的是韓正山背後仍有官府高層人物不肯放過大火案的調查,指使了韓正山來幹這種髒活累活。海漢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纔得到了浙江官府的讓步,斷然不會容忍有人破壞這來之不易的成果,調查大火案知情人固然重要,但林南認爲更要緊的是查明背後的主事者,儘早掐斷風險的根源。
韓正山聽了林南的問題,忽然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會這麼在意大火案真相的,除了必定會想方設法阻礙案件調查的真兇之外,大概就只有海漢人了。當然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兩者的身份其實是重合的,還認爲海漢應該也是想要拿到關鍵信息,然後自行追查案件真相。不過他並不能完全肯定對方的身份,而且對方出現後的舉動也明顯缺乏善意,他並不確定自己所說的話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韓正山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靜:“閣下可能忘了,在下是杭州府的捕頭,這查案本就是在下職責所在,分內之事,有何不妥?雖說上頭已經宣佈結案,但在下以爲其中還有一些細節有待澄清,正好又得到了相關的消息而已。此前並無哪位大人下令,當下也沒有人協助我調查此事。”
“看來你是打算一個人把事情攬下來了?”林南微微搖頭道:“韓捕頭,在我好好跟你說話的時候,你也最好以同樣的態度回答我的問題,不要想着跟我玩什麼小聰明,不然最後吃虧的只會是你自己。”
林南並不相信韓正山的所作所爲是在單幹,以通盛碼頭大火案所造成的社會影響,以及後來雙方所達成的協議,局勢走向已經不是個人力量所能扭轉,就算韓正山能查到些什麼,以他的影響力也難以翻起多大的浪花。以林南的角度來看,如果不是有人指使,除非是韓正山跟海漢之間有什麼化解不了的私人恩怨,纔會推動他去做這種螳臂當車的事情。
韓正山聽得暗暗心驚,對方這種態度分明是沒有把自己的捕頭身份當回事,看樣子要是不好好合作,對方似乎是要用些手段讓自己吃苦頭了。但問題是自己所言非虛,對方卻根本不肯採信,這就很麻煩了。
韓正山嘆口氣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在下所說俱是事實,閣下若是不信,那也沒辦法。”
林南沉默一陣,轉換了話題問道:“翠娥所說的大火案知情人,你可認得?”
林南已經從翠娥口中問出了有關的信息,這韓正山若是閃爍其辭有所隱瞞,立刻便能聽得出來。
韓正山心知翠娥肯定扛不住這羣人的逼問,如今保命要緊,再跟對方兜圈子怕是要出事,當下便照實回答道:“翠娥說那人,在下的確認得,那顧輝是通盛碼頭上的勞工管事,先前查案時也跟他談過,據說當日海漢的三艘貨船到埠,就是由他接下的卸貨生意。”
聽韓正山這麼一說,林南忽然就想起來顧輝是誰了。他雖然不會出面去處理生意上的事務,但林思這邊都會定期向他回報相關的情況,而海漢在杭州的進出口貿易多半都是從通盛碼頭運送貨物,在當地負責承接貨物裝卸的便是這個顧輝了。
不過如果顧輝的身份僅僅只是一個碼頭工頭,那還不值得引起林南的注意,顧輝能一直承接海漢的業務,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背後的靠山是杭州府通判王元。正是有了這層特殊關係,林南才能記得他這號人物的存在。
但王元與海漢有着比較深度的合作,可以算得上是海漢在杭州官場上的利益代言人之一,怎麼會允許其手下散播這類於海漢不利的言論?而且韓正山應該也是歸其管轄,他現在追查案情真相,難不成是王元給他下的命令?如果真是王元牽扯其中,那事情就比較複雜了,而且也是林南不想看到的局面。
海漢爲了收買王元,前期可是做了不少工作,付出的經濟代價也着實不小,爲的便是要在杭州獲得一頂有力的保護傘,但如果這個環節出了問題,那今後海漢在本地的行事可能就會多出不少麻煩。林南如果不能先確認這一點,那隨後的行動也不好作出相應的安排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個顧輝,應該是爲你上司王大人效力的吧?”林南決定直接發問,不跟韓正山慢慢兜圈子:“你追查大火案,是不是有王大人的意思?”
韓正山見對方一語道破顧輝的背景,心中更是肯定了對方的身份,他當然也知道自己頂頭上司跟海漢人有些見不得光的利益糾葛,不過因爲雙方所掌握的信息並不對稱,韓正山只是簡單地認爲對方應該也是跟自己一樣,想要調查大火案的真相。殊不知林南這一番動作,全部都是爲了相反的目的,只是要徹底阻斷官府的調查。
“在下剛纔已經說過了,此事只是在下爲盡職責,並非哪位大人的指令。”韓正山不敢確定強行拉上司下水是否合適,只能是照實回話:“至於顧輝言行,在下先前也並不知情,若非翠娥提及,在下也不知道他此前接受調查時還有所隱瞞。”
林南察言觀色,認爲韓正山說謊的可能性不大,這也讓他的心情稍稍放鬆了少許。如果王元沒有介入此事,那處理起來就會容易得多,只需把這幾個知情人的嘴封住就行了。他剛纔審問翠娥期間已經基本能夠確定,目前涉及此事的就只有翠娥、韓正山和顧輝三人,如果在韓正山這裡得到驗證,那麼接下來只要再將顧輝也控制起來就行了。
但因爲此事牽涉極大,林南仍然不敢大意,又將提過的問題翻來覆去打亂了繼續盤問韓正山,以此來觀察對方是否在先前的供述中有不盡不實之處。一直盤問到三更之後,林南才大致確定自己所得到的口供應該基本屬實。林南與另一組繼續審問翠娥的手下覈對了一下口供,確認兩人的供述也是一致的,這才下令把兩人先暫時分開羈押到另外兩個房間。
“幹你們這行真是不容易。”潘嚴由衷地感嘆道:“就這麼問了快兩個時辰,我是聽得頭都大了,也虧得你們還能記得他們說過些什麼。”
林南苦笑道:“職責所在,不敢懈怠。這事影響有多大,潘兄應該也知道,半點失誤也是容不得的。”
潘嚴點點頭道:“這是自然,若是出了差錯,大夥兒都沒法向首長交代。那這涉事幾人,要如何處置纔是?”
林南面色一肅道:“他們知道的事太多了,留下來終究是個隱患。”
“那……是要將他們滅口?”潘嚴試探着問道。
林南搖搖頭道:“在這裡滅口,不免就得要處理屍體,打掃現場,要是沒弄乾淨,反而又會留下新的隱患。我打算把人弄回舟山,讓首長決定該怎麼處置他們。”
潘嚴道:“等天明就將這兩人弄出城去?這事好操作嗎?”
林南應道:“這倒是不難,城東望江門有我們的人,等城門一開就可以直接出城。稍稍有點麻煩的是那個顧輝,要在白天把人綁走估計不是那麼容易。”
潘嚴出主意道:“那是否可讓林思那邊派人引顧輝出來,到僻靜之處再下手?他與顧輝有生意往來,想必應該容易成事。”
林南想了想,還是搖頭否定了他的建議:“林思要在杭州城常駐,還是不要將他牽扯進來的好。我看不如借用韓正山的名義,找人扮作捕快去找引他出來。”
潘嚴讚道:“林兄妙計,這樣一來就沒什麼後患可言了。”
衆人忙活了大半夜,熬到這個點也都餓了,林南讓手下去廚房裡翻找一番,卻只找着了幾個冷饅頭。這深更半夜的,外面又是宵禁期間,根本沒法出去找吃的。好在米缸裡有米,當下便生火煮飯,泡菜罈子裡撈了兩大碗青菜頭出來切了,也能將就着對付一頓了。
一隊人吃完宵夜,林南還特地吩咐手下去將廚房收拾乾淨,不要留下明顯的痕跡。這時候有手下來報,韓正山要求再跟他見面談一談。林南本來覺得大局已定,沒有必要再跟他浪費口水,但轉念一想,萬一韓正山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事情,也可以再聽一聽,當下便改了主意,讓手下去將他押過來。
韓正山被押出去單獨關押這段時間裡,大概也是想通了,見到林南之後便主動問道:“打開天窗說亮話,閣下可是海漢人?”
林南不動聲色地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韓正山道:“既然閣下不否認,那便當你們是了。你們若是要追查大火案真相,在下也可協助,何須要弄成眼下的局面?”
林南道:“真相?你想要什麼樣的真相?浙江官府和海漢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結果,大火案的真相還重要嗎?你若是真查出了不一樣的真相,那雙方的協議豈不是就成了廢紙一張,浙江官場自布政使以下都要被打臉。要是通商權被取消,海漢的利益也會因此大受損害,比起被燒掉那三艘船不知道多出多少倍。如你先前所說,你是自己決定要追查這個案子,但你作出決定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韓正山這些日子裡滿腦子都是如何調查大火案,即便是雙方在事後通過一連串的接觸之後達成了和解,以協議的方式解決了大火案的爭端,他也一直都沒有放棄繼續追查案情真相。但聽到了林南這番話之後,他才意識到或許當事雙方對於大火案的真相併沒有那麼迫切的期望,對於案情的追查可能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韓正山突然感覺自己心中的某些信念正在慢慢崩塌,原來自己所堅持的東西,在別人眼裡可能分文不值,甚至是絆腳石一樣的存在。對方來到這裡的目的並不是要調查所謂的“真相”,而是要阻止自己不識時務的舉動。
但韓正山還是覺得有些不甘心,繼續向林南問道:“那這場大火中燒死那麼多人,你們難道對此就無動於衷?那可是二十多條人命!難道你們就不想讓他們沉冤得雪,讓兇手歸案伏法?”
林南可不會向他解釋大火案的真相是海漢提前蒐羅了二十多具屍體來佈置所謂的兇案現場,既然韓正山認爲海漢是受害者之一,那就繼續讓他保持這樣的錯覺好了。不過對於韓正山這種出於職業精神和道義的堅持,林南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給予對方一些肯定。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關於這起案子的真兇,自然有其伏法的時候,但這件事不應由你來完成。韓捕頭,你雖然是在儘自己的職責,但恕我直言,你的確是管到了不該管的閒事。如果你沒有其他要說的,那談話就到此爲止吧!”
林南做個手勢,當下便過來兩名手下,要將韓正山押出去。韓正山連忙問道:“你們難道要爲此將在下滅口?”
“你若老實一些,我們也不會害你性命。”林南頓了頓道:“但你所知道的事情太多,我們是不能讓你再在杭州城待下去了。”
“你們……竟敢綁架公門中人!”韓正山此時已經有些色厲內荏,他也知道眼前這夥人絕非善類,莫說綁架,惹急了將自己就地滅口也是有可能的。但若是真被綁出了杭州城,只怕生還的機會也很渺茫了。
“韓捕頭,我們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威脅,何況你只停留在口頭的程度。”林南說到這裡停了下來,靜靜聽着遠處傳來的更鼓聲,然後才接着說道:“還有一個時辰就開城門了,我建議你抓緊時間好好養足精神,因爲接下來的一兩天時間,你就得在船上度過了。相信我,要在船艙夾層裡晃盪那麼久,絕對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