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庭院中那一男一女大概也沒想到這間沒有燈火的房間裡其實是有人在,而且正靠着窗邊,在僅有一牆之隔的地方偷聽他們的對話。潘嚴屏息靜氣,靜悄悄地貼牆而站,不讓屋外的人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他雖然不是海漢軍的直屬人員,但既然現在是在給海漢效力,遇到這樣的事肯定得弄個明白才行。何況這次的行動他也有份參與,對於通盛碼頭大火案的內幕多少也知道一些,一聽之下便知外面這二人的對話恐怕不是隨意編造出來的,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設局要引自己上鉤,那麼就是真有人發現了大火案中的蹊蹺之處。
潘嚴一邊聽着外面的對話,一邊在心中暗自盤算,覺得自己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昨天才到杭州,這城裡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恐怕一隻手就數得過來,而且這些人對海漢的忠誠度肯定比他高多了,斷不至於有出賣他的理由。
至於說另一種可能,潘嚴倒是覺得出現的機率較大。他當日雖然不在通盛碼頭上,但也能想到這種在杭州城外排得上號的貿易碼頭,一天下來會有多少人走動,其中有人與海漢有過接觸,或是注意到海漢船隊某些細微漏洞也不足爲怪。軍方策劃的行動方案雖然也算周密,但也並非做到了天衣無縫,要不是輿論節奏帶得好,加之海漢軍兵臨城下所施加的巨大壓力,讓官府慢慢查探下去說不定真會識破海漢在這件事上玩的把戲。
雖然目前衝突雙方已經達成默契宣佈和解,但浙江官府吃了這麼大的虧,這口氣一時半會肯定是無法緩解的,要是被他們查出了大火案的真相,說不定形勢就會出現新的反覆。潘嚴雖然是海漢軍的編外人員,但他也知道上頭肯定不會允許有這樣的“意外狀況”發生。既然這女子聲稱另有消息來源,潘嚴便在暗暗琢磨,要如何確定她的身份,然後順藤摸瓜去找到她所說的那個目擊者。
不過窗外那男子似乎比潘嚴的腦子轉得更快,便聽他連連冷笑幾聲後才道:“你以爲你不說,我便找不到那人了?只消去問你家老闆,將你近兩個月的恩客列出,看看有誰是在碼頭做事的,想必一抓一個準!”
那女子並不吃詐,猶自堅持道:“你當來這裡的人都是真名實姓,把身家都報與老闆知道?那你就去試試看好了!”
男子繼續威脅道:“就算你老闆不知對方姓名,但終究會有線索,無非是多花些時間罷了,待我找着了人,你可是一文錢都別想要到了!”
那女子沉默良久才道:“那便再減掉二十兩。”
“一百五十兩,多一文錢我都不想聽你這消息了。”男子立刻還價道:“但你若給我假消息,必定讓你下半輩子在大牢裡度過!”
“好,你拿銀子來,我把那人名字告訴你。是不是假消息,你去找到那人一問便知!”女子最終選擇了妥協,接受對方的報價。
男子應道:“我身邊沒這麼多現銀,待明日再來找你。”
兩人剛談定價錢,遠處傳來呼喚之聲:“翠娥、翠娥,人在哪裡?快快出來接客了!”
那女子急道:“來喚我了,那便如此說定了,明日見面再說!”
潘嚴聽到兩人腳步遠去之後,這才慢慢將窗戶推開一道縫隙向外面張望,見窗外已經空無一人,但他可以確定自己剛纔所聽到的這番對話並非幻聽,而是確有其事。一陣寒風從窗戶縫隙中涌入,讓僅僅穿着貼身單衣的潘嚴打了個冷戰。忽然屋中燈光亮起,原來是那小姑娘秀珠已經醒來,下牀取了工具點燃了燈燭。
潘嚴合上窗戶回到桌邊坐下,秀珠已經取來他的棉袍從身後披到他肩上:“老爺多穿件衣服,天寒地凍,莫要貪涼。”
潘嚴笑道:“老爺是從北方來的,那邊可比杭州冷多了,少穿些也不妨事。”
秀珠又道:“這些菜已經涼了,可需叫人拿去廚房熱一熱?”
潘嚴心道這江南青樓服務是周到一些,以前在登州逛窯子哪會有人管你吃喝冷暖,哪怕只是收錢做戲,人家這服務也能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不過他心中記掛的全是剛纔聽到的對話,也沒什麼心情再享受這溫柔鄉了,當下便拉住她手道:“不必了,你且坐下,我有事問你。”
待秀珠坐下來之後,潘嚴纔開口問道:“你可知這碧春園裡,有位叫翠娥的姑娘?”
秀珠臉色微微一變道:“原來老爺是要來找翠娥的,莫不是她剛纔有恩客光顧,所以才點了小女子服侍?”
潘嚴連忙否認道:“並無此事,只是介紹我來這裡的朋友認得她,託我問問她最近境況如何。”
秀珠臉色稍緩道:“這位翠娥姑娘,平日脾氣可是不小……聽說最近一直鬧着要從園子贖身走人,也不知是傍上了什麼大主顧,難道就是潘老爺的朋友?”
潘嚴心道我也很想知道要掏錢給她贖身這位朋友是誰,可惜剛纔只能隔窗偷聽,沒能得見廬山真面目。潘嚴搖搖頭道:“想給他贖身的並非我朋友,不過我朋友託我打聽一下,這位翠娥姑娘,可有什麼來頭比較大的恩客?”
“這個嘛……小女子也不是很清楚。”秀珠稍稍頓了一下又道:“畢竟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在背後議論別人閒話,總是不太好。”
潘嚴也算是老江湖了,一聽對方這語氣,自然知道她是有料可以報的,當下便取了一錠五兩的銀子放到她面前桌上:“些許心意,秀珠姑娘拿去買點胭脂水粉。”
秀珠小手在桌上一拂,便將那錠銀子收了起來,這才接着說道:“翠娥的恩客有不少都是衙門裡的人,所以老闆也對她比較客氣,要是換個人敢這麼明着說要贖身走人,只怕早就被打斷腿丟到城外亂葬崗去了。”
“衙門裡的人?”潘嚴下意識追問了一句,心裡暗自將這個消息與剛纔在外面跟翠娥對話那個男子的身份對應起來。
“也不是什麼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怎會來這裡拋頭露面。”秀珠的語氣明顯有些酸澀:“她也就是仗着認識幾個什麼捕頭、校尉之類的小官,纔會這麼肆無忌憚。”
潘嚴再多問幾句,這秀珠卻說不出什麼具體的信息了,或許也是不想因爲這點錢而冒險,畢竟她在這裡指名道姓,說不定哪天人家正主就聽到風聲找上門來了,她一個沒有根基背景的青樓女子,豈能鬥得過官府中人。
偶然間得到了如此重要的信息,潘嚴當下也沒有心思再在這地方待下去了,便收拾行裝結賬走人。秀珠顯然有些失望,原本這客人是說好要在此過夜,但沒想到人家剛入夜就改變主意要走了。不過出於職業素養,還是沒有表現得太過明顯,依然依足規矩,將潘嚴一直送出了大門。
潘嚴出來看到門口已經多了不少等候生意的軟轎,當下一招手便有轎伕過來攬生意了。他上了軟轎,便毫不耽擱,吩咐轎伕徑直趕回豐盛米行。
林思看到他回來明顯有些詫異:“潘爺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你不是說要在外面過夜?”
潘嚴拉着林思就往後院走:“出事了,進屋再說!”
林思雖然不明其意,但看潘嚴臉色凝重,也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當下便與他一起進了後院的書房。潘嚴將林思推進書房,又探頭看了看外面四下無人,這才反手將書房門關上,心急火燎地說道:“還好今天去了青樓,不然可能就出大事了!”
林思奇道:“怎麼潘爺這話聽起來好像有哪裡不對?”
潘嚴擺擺手道:“你先別挑我話裡毛病,聽我把話說完,今天去你介紹那家碧春園碰上怪事了!”
潘嚴當即將自己在碧春園的所見所聞擇要講了一遍,林思也越聽越是吃驚,他在行動期間的任務就是在杭州城內散播各種對官府不利的言論,對於事情的真相自然是知道的。想不到衝突已經宣告結束之後,官府裡卻依然還有人在追查案件真相。這真要是有人拿到大火案的真憑實據,那的確有可能會給海漢帶來不小的麻煩。
“林老闆,你在杭州地面上熟,這事該如何處理,還得你這邊拿個主意才行!”潘嚴很是急切地說道:“要是時間拖得久了,恐怕事情就會出變數了。”
林思忙應道:“潘爺別慌,天大的事也自有解決之法,此事你我處理不了,待我立刻通知安全部,讓他們派人過來。”
林思目前其實也是屬於安全部指揮的編外人員,不過因爲他的出身背景稍微有點特殊,所以考察期也比較長,現在還沒有正式被納入安全部的編制。但林思很清楚安全部日常的運作方式和擔任的責任,潘嚴剛纔所說的情況顯然已經威脅到海漢的安全,需要有更高權限的人出面處理才行。
安全部原來在浙江的外勤部門負責人龔十七已經在隨同郝萬清一同北上去了山東,接替他職位的是從海南調任過來的林南。這位仁兄也算是安全部的資深人士,早幾年曾參與儋州叛亂案、三亞反諜案等重大案件的偵破工作,也有多次指揮外勤組行動的成功經驗,是深得執委會信賴的歸化籍情報人員之一。龔十七離開浙江之後,林南便常駐在杭州城裡,指揮蒐集整理本地的各種軍政情報,此前也參與策劃了這次海漢自導自演的苦肉計。
林氏兄弟也是藉着姓氏,跟林南攀了遠親,所以近期也是很受安全部的器重。比如林思負責的這個豐盛米行,就是海漢在杭州城明面上的辦事處了。而林南則是潛伏在暗處,維護指揮另一套不見光的情報體系保持運行。
潘嚴剛纔所說的事情,以林思的權限已經不能自行處理,必須得先向他在本地的直接頂頭上司林南報告一聲才行。林思當即便着人去請林南過來,當面商議此事該如何處理。
林南來得很快,風風火火便趕了過來,進書房之後徑直問道:“什麼事讓你們如此告急,居然發了紅色警訊給我?”
“林主任,事情是這樣的,潘爺他今天在外面消遣的時候,偶然聽到了一個跟我們有關的消息……”林思忙不迭地拉着潘嚴,將他的見聞又向林南轉述了一遍。
林南聽完之後眉頭緊皺,看樣子對這個消息也很是頭疼:“竟然有這樣的事?那須得快些處理才行。”
林思出主意道:“卑職以爲當務之急,便是儘快切斷消息傳播之渠道,避免進一步擴散開來。不管此事是真是假,這消息要是傳開,未必會對我海漢不利。”
潘嚴也應道:“在下不才,此事也願爲林主任效力。”
“大家都是爲執委會做事,不用分這麼清楚。”林南淡淡地提了一句,並不會不知分寸地應下潘嚴的話。
潘嚴也自覺失言,趕緊連聲稱是。
“潘嚴,照你剛纔所說,這個名叫翠娥的姑娘,就是掌握關鍵信息的人了,上線下線都可以從她這裡找到線索。那我們的反制行動,就從她這裡開始下手!”林南很快就已經拿定了主意,對另外二人宣佈了自己的決定。
潘嚴道:“果然高見,但不知林主任打算如何動手?”
林南道:“拖到明日,這姑娘怕是就收了銀子跑路了,等不得了,今晚便動手吧!”
“這麼快?”潘嚴忍不住驚歎了一聲。他原本以爲林南來了多半還要先設法驗證一下自己所說是否屬實,然後再慢慢策劃行動,期間可能還得要向舟山島提出申請,得到許可之後才能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但沒想到林南是個實打實的行動派,感覺到這個狀況比較危急,已經沒時間按部就班地照着規矩來了,當即就拍板決定要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