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自1366年被明軍攻佔,由元代的杭州路改爲杭州府之後,在大明統治期間,這座江南重鎮就再未經歷大規模的戰事。即便是歷史上清軍在1645年打到杭州,時任大明的監國潞王朱常淓選擇了直接投降,這座城市也仍未被戰火染指,終大明一朝都算是一處太平福地——當然了,這種可能性只會在海漢沒有來到這個時空的前提下才能實現。
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海漢軍在崇禎八年年初兵臨城下,所引發的恐慌和混亂也是大明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程度。原本居住於城外的民衆在發現海漢艦隊的到來之後,大多立刻收拾家當涌入城中避難。這也導致了杭州城內的客棧旅店全都一夜爆滿,仍有大量難民因爲找不到臨時住處而露宿街頭。
爲了避免出現有人凍死街頭的狀況,官府倒也想了不少辦法安置難民,一面動員城中居民開放住所安置難民,或是捐出一些被褥,一面在街頭佈置了許多火炭盆供難民們烤火取暖,並大量發放薑湯和熱粥,以保證難民們能有足夠的體能熬過寒冷的冬夜。同時城中駐軍和衙役也加大了巡邏力度,以防有人在城中趁亂生事。但這樣的手段也只能應急,如果海漢不退兵,城中的混亂狀況也只會愈演愈烈。
不過現在最着急的人倒不是這些難民,而是時任地方長官的這些官僚,此時在布政使司衙門裡,杭州知府何冠之正在向浙江布政使王畿和都指揮使劉峰等人彙報安置難民的情況。杭州本是江南魚米之鄉,周邊地區物產也算豐富,城中現在最缺的倒是不是各種生活物資,而是安置這些難民的場所。
“城中尚有數千難民無處安置,各位可有什麼主意?”聽完何冠之的彙報之後,王畿便向在座衆人徵集意見。城中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員幾乎都已經到場,也算是近期少有的一次官員集會了。
知府同知曾升應道:“下官以爲,難民太多難免佔據城內交通要道,每日又要消耗大量物資施救,於守城不利。海漢軍兵力有限,無力包圍杭州城,可安排民衆往城北、城西方向疏散,德清、武康、餘杭、臨安等縣都可分流難民,總比全都擠在這城中好得多。”
通判王元立刻出聲反對道:“杭州城都無法安置,到了縣城就能解決?曾大人此言差矣,眼下當務之急是設法讓海漢人退兵,而非考慮這些難民的長久安置。難道各位大人打算跟海漢人打上一年半載不成?”
知府何冠之搖頭道:“別說一年半載了,怕是十天半月都難以支撐。今日水師與海漢人交手狀況,各位也都知道了。水師一觸即潰,根本不是海漢人對手,想將海漢逐出杭州灣,只靠眼下這些手段是不行的。要想讓海漢人退兵,還得從根源上解決才行。”
何冠之所說的“根源”是什麼,在座的人其實都很清楚。海漢人之所以會興兵討伐,由頭就是前些天發生在通盛碼頭的那場無名大火。大家都知道海漢是這起案件的直接受害者,但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多天,調查卻並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兇手的身份沒有找到,失蹤的財物也依然沒有下落。海漢人當時發給杭州府的最後通牒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現在再看卻已是滿滿的諷刺。
但沒人會在當下這個場合直接提及查案的事情,因爲這事目前是布政使兼按察使於一身的王畿在負責,提及這樁遲遲不能破獲的無頭案其實多少會掃了他的顏面。再說海漢人雖然是打着討公道的名義出兵,但明眼人也不難看出海漢是在借題發揮,故意把事情鬧大。只是目前尚無與海漢接觸的渠道,所以官員們也暫時還弄不清海漢這麼大動干戈的目的究竟是什麼,總不可能憑他們那幾千人馬就妄想跟整個大明開戰吧?
王元乾咳一聲道:“如今杭州府精兵都去了河南平亂,要與海漢人開戰就有些麻煩。以下官之見,海漢人封鎖錢塘江,乃是向官府示威之舉,倒也未必見得真想打仗。若是能好好溝通,或許可勸解他們自行退兵。”
都指揮使劉峰冷哼一聲道:“海漢人今天才到杭州,不過是稍占上風,各位就想着要和談,是不是太着急了一點?”
浙江官場上反對海漢的主力就是軍方人員,而且是以浙江都司衙門高層官員爲主的羣體。但沿海州府已經有不少衛所的指揮使、千戶拿了海漢的好處,所以這種態度在基層並沒有得到很好的貫徹執行,政令出了杭州基本上就沒什麼效果了。都司衙門一直憋着一股氣想找機會給海漢一點顏色看看,但今天這個戰績着實太拿不出手,劉峰本來就心頭不快,聽王元提到議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王元被他駁斥也不多做辯解,心道既然你要去碰釘子,那我又何必要攔着你。海漢那邊早就跟他通過氣,不必強行出頭提議和談,王元也樂得省事。反正最後局勢惡化,都司衙門這些主戰派肯定是要背這個鍋的。
王畿問道:“那劉大人可有什麼解決辦法?”
劉峰沉吟道:“海漢人精於水戰,只要避其鋒芒,等他們上岸,便可設法圍而殲之。”
劉峰這番話其實也只是自我安慰而已,且不說海漢會不會登陸攻打杭州城,就算是下船上岸,目前守衛杭州城的這些明軍部隊的戰鬥力也未必能擋得住對方,至於什麼圍殲就更是癡人說夢了。他身爲浙江都司指揮使,對於海漢的作戰方式並非一無所知,但當下形勢卻不容他退讓,只能硬着頭皮吹一波了。海漢軍要是真上岸了,他多半會下令縮防踞城而守,不會與對方正面交手。
不過他這話中還是露了怯,王畿應道:“等其上岸,不如主動驅趕,劉大人,既然你這麼有把握戰而勝之,那何不率軍出擊,與其決戰於錢塘江畔?”
劉峰道:“海漢人來勢洶洶,當先以固守之態挫其銳氣,再尋機與其周旋。若是出城跟他們正面對戰,豈不是正好遂了他們的意?”
王畿認爲自己已經瞭解到對方的態度,當下也不再跟他辯論下去,他現在要的是儘快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不是這樣磨磨蹭蹭的消耗時間,讓事態向着失控的方向繼續發展。劉峰既然畏戰,那就不太可能指望軍方來解決眼下的麻煩了。
參與這個碰頭會的官員不管是主戰還是主和,所有人都很清楚海漢人這次來到杭州,只怕不會輕易退兵。但又沒有人願意主動站出來承擔相應的責任,所以討論一番最終還是沒有討論出一個可以立刻實施的方案。最後只能是讓劉峰加緊調兵遣將,增強杭州城的防禦,不給海漢再留下可趁之機。
翌日清晨,海漢便清楚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派出了兩個連的陸軍在杭州城以東五里的錢塘江下游北岸實施登陸。由於明軍都已經縮回到杭州城附近駐防,在這裡並沒有明軍部隊來露面阻止海漢軍的行動。不過這個登陸行動倒也不是一點阻力都沒有,附近幾個村莊組織的民團武裝很大膽地進行了嘗試,試圖將這羣外來入侵者趕回到船上去。
對於海漢軍來說,這些舉着亂七八糟武器,隊列散亂連基本陣形都沒有的民團兵實在難稱勁敵,別說相比各國的正規軍,就算是海漢到了浙江之後在舟山島上訓練的民兵,也比這羣烏合之衆像樣多了。
海漢這次的行動要求儘量減少對無辜民衆的殺傷,但類似這種自己打上門來的狀況就不在其中了。率先登陸的一個排被軍官集合起來,然後對大約五十丈開外還在整隊中的民團隨意放了幾輪槍。隨着夾雜在槍聲中的慘叫聲不斷響起,原本就惴惴不安的民團頓時一鬨而散,其中一些人甚至隨手就丟掉了武器和旗幟,以求能逃得更快一點。
很顯然這些人並沒有接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可能只是臨時抓來湊數的農夫而已,這種民間武裝靠着人數優勢嚇唬嚇唬山賊土匪還湊和,遇到海漢軍這樣實戰經驗豐富的對手就真是白送了。
指揮這場戰鬥的軍官用望遠鏡確認了一下戰果,對面大約有五六個人中槍倒下,不過都已被同伴連擡帶拽地帶離了戰場。對方對於戰鬥傷亡的承受能力很弱,或許這就是太平日子過得太久造成的負面效應了。不過這樣對海漢軍來說也是好事,畢竟這次的行動沒有必要製造太多殺戮,能以最小的動作將這些無知鄉民驅散就足夠了。
當然了,海漢軍這邊也並不會就此掉以輕心,因爲現在根本不知道附近是否有明軍在暗中窺視這場強弱差距懸殊的戰鬥。如果是有正規軍出戰,那應該就沒這麼輕鬆了。何況海漢有限的騎兵部隊幾乎都去了山東,現在這支登陸的陸軍當中僅有幾騎偵查兵,要是周圍有明軍騎兵埋伏,那還是會有相當大的風險存在。
爲了確保不會出現兵力有限的登陸部隊被明軍堵在岸上撤不下來這種極端狀況,海漢軍的參謀們在制定行動方案時也是煞費苦心,規劃的陸軍活動區域都在近岸處,並且派出數艘戰船在河面上一路隨行,如果遇到大股敵軍,可以立刻撤向河岸,就算限於地形不能馬上登船,至少也可以退到艦炮射程範圍之內,得到重火力的保護。
不過參謀們顯然是高估了明軍的勇氣,除了初登陸時那一波民團騷擾之外,陸軍部隊登陸後向杭州城方向行進了兩三裡地,依然沒有見到明軍的蹤影。
王湯姆在旗艦上得到回報的消息也稍稍有些詫異,他認爲明軍就算放棄在江面上的艦船對抗,但應該不會坐視海漢在杭州城附近直接登陸,至少會派出軍隊遏制己方的行動。但從現在的局面看起來,對方似乎真的就打算踞城死守了。
不過仔細想想,對方的這種應對方式或許也是出於無奈,畢竟杭州府及周邊地區的精銳明軍有大部分都已經北上離開浙江,目前能拉出來跟海漢軍過招的都是二流部隊,明軍高層大概也很清楚這種狀況不宜正面對戰,所以纔會選擇收縮防線。
中午時分,先頭部隊已經能清楚地看到杭州城頭了。直到這個時候,杭州城裡才終於派出了使者,與海漢軍進行接觸。而來者並不是官府中人,只是一名受託而來的絲綢商人。
這商人名叫鄭太生,在此之前也是與海漢有生意上的往來,還曾在舟山港面見過石迪文等人。不過官府排他當使者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爲他“恰好”就是知府何冠之的妹夫,勉強也算是半官方人士,身份也勉強能獲得交戰雙方的信任。在接受了搜身檢查之後,鄭太生被水兵用小船送上旗艦,見到了這次領軍的王湯姆。
王湯姆雖然不認識鄭太生,但船上自有認得他的人,一介紹身份,王湯姆便知這是代表杭州府當說客來了,當下便開門見山地問道:“鄭老闆既然是來講和的,想必也應該有一些好處給我們吧?”
鄭太生正色道:“在下不是來講和,只是來勸王將軍速速退兵,莫要壞了兩國關係。”
王湯姆擺擺手道:“我們跟大明沒有正式建交,也說不上有什麼關係。再說我們的人在杭州出了這麼大的事,官府處理的時候考慮過兩國關係嗎?”
鄭太生乾咳一聲道:“關於通盛碼頭大火一事,城內主管刑名訴訟、偵拿緝捕的衙門都在追查,還請王將軍稍安勿躁,多寬限幾日,定會水落石出,將元兇緝拿歸案予以重判!”
王湯姆哼了一聲道:“套話就不必說了,要是能破案,也不用我親自走這趟了。派你來的大人就沒說點別的?”
鄭太生道:“王將軍若是有什麼要求,倒是可以先提出來,在下可代爲轉告。”
王湯姆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沉聲說道:“我的要求很簡單,第一,查明真相交出兇手;第二,官府治理無方,給我方造成巨大損失,必須要十倍賠償才行;第三,開放浙江各州府的通商權限,今後不再限制海漢商人和貨物進入。先做到這三點,我們再談停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