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批從皮島運往長山羣島的軍民,其落腳的地方被安排在最靠近大陸的廣鹿島,這個面積超過三十平方公里的島嶼地勢較周邊其他島嶼更爲平坦,島上土質肥沃,淡水資源充足,以前曾是東江鎮治下主要的產糧區。不過去年鎮守此地的尚可喜裹挾長山羣島全體軍民投敵之後,島上就徹底荒廢了,很多生活設施都需重新修繕之後才能使用,所以這次選派的人員中,木匠泥水匠等各種工匠也是佔了不小的比例。
“連門板都全拆走了啊!這尚可喜做得真是夠絕的!”沈志祥從島南側的柳條港登陸後視察島上原本的居住區,對其遭受破壞的狀態也頗爲不滿。
王湯姆笑道:“你也別抱怨了,他臨走的時候沒有放火把島上的房子全燒掉,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上次我們來這裡看過了,除了把島上所有值錢不值錢的東西都搬空了之外,倒是沒有搞什麼大的破壞。你帶來的工匠只要簡單修補一下,就能安排人住進去了。”
沈志祥一想也是這個道理,要是尚可喜當初放火把島上的房子都給燒掉,那勢必需要投入大量人力來重新修建居住區,恐怕很難趕在寒潮來臨之前入駐。如今這些房子雖然被拆走了所有門板,但房子結構倒是沒受到破壞,並不會對人員入駐造成太大的影響。
這一批要安置在廣鹿島上的居民多達兩千餘人,爲此東江鎮和海漢都派出了大量士兵維持秩序,組織民衆儘快將物資轉運上岸,然後按提前分配好的編制來安排住處。雖然大多數民衆都已經在長期的饑荒狀態中餓得面黃肌瘦,但重返廣鹿島無疑是給他們注入了一針強心劑,認爲這是東江鎮東山再起的一個契機,幹活的情緒還是比較高漲的。
海漢軍在島上停留了兩天時間,確定移民進程順利,周邊海域也沒有什麼安全隱患之後,這才啓程離開了廣鹿島,駛往西南方向的金州灣。臨走之時,之前已經獲釋的戰俘,前登州水師軍官潘嚴主動要求隨行爲海漢軍擔任嚮導,正好他也是這次沈志祥向海漢推薦的受訓軍官之一,完成這次的任務之後就可以順便搭船到芝罘港了。
前次海漢艦隊造訪遼東半島,潘嚴也正好在船上,不過那時候他是身戴鐐銬的戰俘囚犯,隨時可能因爲說錯話被海漢水兵扔進海里餵魚,處境與今時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他被沈志祥保釋去到皮島之後,東江鎮便給他委任了一個水師把總的職位,從階下囚又恢復了明軍軍官的身份。
不過潘嚴曾與海漢有過交手經驗,又在海漢戰船上待了多日,早就清楚海漢的實力,所以雖然現在換了一重身份,但在海漢人面前依然是表現得十分謙卑。上船之後看到軍服上有軍銜標識的海漢軍官,都是卑躬屈膝小心應對,不敢有絲毫的架子。
“王將軍,卑職潘嚴,前來報到!”潘嚴進到王湯姆的船長室之後,便立刻單膝跪地行了大禮。
“起來回話吧!”王湯姆跟明軍的交道打得多了,也知道這是明軍中常見的套路,不以爲意讓他起身說話。
潘嚴起身之後低眉順眼地站着,靜待王湯姆的吩咐。
王湯姆見他態度還算端正,便開口道:“潘嚴,這次去金州灣,我們大概就不會像上次那麼留手了。如果要跟你過去的同僚交手,你能狠得下這個心嗎?”
潘嚴應道:“陣營不同,都是爲自己所奉之主而戰,有何下不了手?不過若是對方戰敗被俘,卑職念在過往舊情,也還是會替他們求情。”
王湯姆道:“只要不是罪大惡極之徒,被俘後還是能保住性命的,我們的目的也不是爲了殺人,何況你過去的同僚還都是漢人,這個你不用太過擔心,我們自有分寸。”
潘嚴道:“王將軍仁義,卑職先替他們謝過了!請王將軍放心,到了戰場上,卑職一定盡心竭力,絕無懈怠!”
王湯姆對潘嚴這番表態還是比較滿意的,當下便將他分配到旗艦甲板上,給甲板火炮指揮官打下手,學習海漢火炮的觀瞄操作和基本的海上炮戰技術。
王湯姆並不擔心讓潘嚴瞭解海漢武器性能和作戰方式之後會造成泄密,因爲這些都是建立在海漢海軍所裝備的艦船和火炮基礎之上,雙方的軍事技術差距實在太大,外人即便知道這些信息也找不出在正面戰場上擊敗海漢海軍的辦法。之前海漢在福建幫助當地水師培訓高級軍官,也全都是在海漢的戰艦上實地授課,效果非常理想,讓明軍水師軍官意識到雙方的戰力差距之後,反而更能打消他們心中潛藏的反抗念頭。
有了過去的實際操作經驗,對於爲東江鎮培訓軍官的計劃,王湯姆也是早有安排。這次由沈志祥挑出的培訓人選,水師部分的人員已經隨同海漢艦隊一同出發,而步兵軍官則會在長山羣島這邊安定下來之後,再乘船直接前往芝罘港接受培訓。
除了潘嚴之外,也還有另外幾名明軍軍官目前分別部署在其他戰船上,臨時擔任起各個基層操作崗位的職責。而在這樣的實戰條件下接受培訓,其效果也將遠勝過課堂上的空洞理論講解。這次算是今年在東北亞地區最後一次海上行動,王湯姆打算也趁這機會看看這批明軍軍官中是否有可造之材,要是有閤眼的,便帶回浙江去好好操訓一個冬天。
海漢艦隊中的民用客貨船將繼續在廣鹿島與皮島之間幫忙運輸人員和物資,所以直撲金州灣的這支艦隊中除了幾艘補給船之外,其他全是作戰船隻。從廣鹿島到金州灣的航程不過三十多海里,海漢艦隊只用時半天,便已經抵達了金州灣外。王湯姆傳令打出旗語,讓補給船向南至海灣外的大山島附近等待,其他船隻則是氣勢洶洶地列隊殺入了金州灣中。
上次海漢艦隊來到此處走馬觀花地示威一番,時間纔過去不到兩個月而已。在此駐守的後金水師顯然已經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加強了海外附近的監控力度。海漢艦隊剛剛駛入海灣,便看到岸邊和海面上的小船同時燃放起示警煙火信號。
“倒是吸取教訓了啊!”王湯姆看着半空中顯眼的煙火信號,臉上冷笑連連。
既然已經露了痕跡,王湯姆便也徹底放棄了悄悄接近敵軍碼頭實施偷襲的念頭,下令啓動船上的蒸汽推進系統全速前進。海漢軍中除了王湯姆所在的這艘旗艦“威遠號”之外,另外還有兩艘探險級戰船也安裝了蒸汽動力,不過這玩意兒使用起來響動太大,又有煤煙和蒸汽從煙囪裡不斷排放,所以先前並未投入使用。
潘嚴本來正聚精會神地觀察着北邊海面上的情況,忽然感覺從腳下的甲板傳來某種有規律的間歇震動,他轉頭去看旁人,卻見海漢船員水兵都是面色如常,似乎並沒有感受到任何異狀。潘嚴正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錯覺的時候,這種震動的頻率卻逐漸加快了,震感也越發的清晰起來。潘嚴心知這不可能是自己的錯覺,正回頭打量王湯姆是否在甲板後方指揮,卻見船艉處那齊腰粗的煙囪裡開始冒出了大股煙氣。
潘嚴之前以爲那煙囪是通向甲板下方的廚房,還一直覺得海漢人在這個細節上的設計實在怪異,竟然要弄這麼大的煙囪來通氣,但此時看這煙囪裡排放出來的煙氣,這顯然不是廚房燒飯炒菜能折騰出來的動靜了。
潘嚴一把抓住旁邊海漢軍官的手臂道:“出……出事了!”
那軍官怒道:“你大呼小叫的慌個鳥啊!這不還沒開打嗎?”
“不是!你看後面!”潘嚴連忙指向船艉的煙囪道:“是下面着火了!”
“火你個大頭鬼啊!好好盯着前面別分心!”軍官一聽自然知道這傢伙爲什麼會驚慌失措了,這在旗艦上受訓的人員中並不少見,很多人第一次經歷蒸汽機發動的時候也有類似的猜測和反應。不過當下已經進入作戰狀態,也顧不得給他解釋這其中奧妙,只是讓他先專心應敵。
潘嚴見軍官發火,心知這肯定是自己猜測有誤了,當下也不敢再追問下去。不過隨着船身震動頻率逐漸趨於穩定,他發現自己所在這艘船的航速似乎也在加快,本來齊頭並進的另外幾艘船,都慢慢被甩到了身後。潘嚴在水師服役多年,也算得上是一條老海狗了,他可以肯定這種航速的變化絕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只可能是來自這艘船上某種不爲自己所認知的操作。
是有人在下面划船助力?這當然不可能,潘嚴知道兩側船舷都是密密麻麻的炮位,根本就沒有安排划槳的空間。而他也可以確定這不是因爲海上的風力突然發生變化,這從桅杆上掛着的風帆狀態就能很清楚判斷出來。潘嚴當下百思不得其解,卻沒有將這種異狀與船身的震動和煙囪裡冒出的大量濃煙聯繫到一起,因爲他實在想象不出,海漢在這艘船的底艙中安放了一臺超越這個時代認知的機械怪物。
不過遠處海面上出現的點點帆影,很快便讓他沒有心思再去琢磨這航速變化的奧秘了。停泊在金州灣內的敵軍水師反應非常快,在接到警訊片刻之後,便已經有數艘帆船迎出來接戰了。
但很可惜的是他們面對的對手是這個時代遠東地區綜合實力最爲強大的海上戰艦,擁有着超高的航速、強大的火力、堅固的船身,以及一幫受過良好訓練,作戰經驗豐富的正規海軍,即便他們悍不畏死,也不可能從這樣的對手身上佔到任何便宜。
“只有六艘船啊……先打掉他們再說吧!”王湯姆在望遠鏡中看着迎上來的敵船,並沒有多少緊張感,因爲他很清楚以這些船的噸位和火力,很難對自己的旗艦構成威脅,甚至連近身接舷作戰都是妄想。
“威遠號”利用自己的動力優勢搶佔到了上方頭,從這支敵軍水師西側快速掠過,並且在不到五十米的距離上利用艦炮向敵船進行了兩輪速射攻擊。
潘嚴在開戰前所接到的任務便是在交戰中數清有效打擊的次數,並且要記下炮彈射中對方船體的大致部位和效果,所以他也趴在船舷上看得格外仔細,唯恐錯失了細節。
根據潘嚴的觀察,在這兩輪攻擊中至少有七發炮彈分別命中了三艘敵船。這些炮彈擊中船體的效果幾乎都是一模一樣,在船板上開出了一個個大洞。其中兩發的彈着點是在吃水線附近,只怕很快就會給對方造成船身進水的麻煩。
潘嚴對於這樣的火力輸出強度只能表示服氣,這艘海漢戰艦的火力之強大,幾乎頂上一整支明軍水師的總和了。而對方所能的反擊手段,潘嚴是再熟悉不過,因爲這幾艘船明顯就是以前登州水師所屬的戰船,而船上能用的遠程武器無非就是一些火箭和小口徑的銅發熕、佛郎機炮而已,其射程、威力和射擊精度都並不足以威脅到這艘龐然大物。倒是有幾發從對面射過來的彈丸打在了“威遠號”的船舷上啪啪作響,但並不足以射穿這艘船厚厚的船板,全都被反彈到海里,只在船舷上留下了淺淺的凹痕。
但對方這幾艘船所要經受的炮擊並未就此結束,潘嚴看到跟在“威遠號”後面的另兩艘海漢戰艦也開始與其接戰,同時也是艦炮轟擊,隱隱能看到那幾艘前登州水師的戰船上冒出了濃煙,想來大概是被海漢戰船發射的炮彈擊中了船上的引火物。
潘嚴暗暗嘆了口氣,心知這幾艘船根本就不是海漢艦隊的對手,那些曾經的同僚身陷在這樣一場實力不對等的交戰之中,只怕結果是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