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下雪了啊!”
高橋南伸出手去,接住了天空飄落下來的小小雪花。雪花觸手即融,還沒來得及看清就化作了一小滴水,讓他的手心微微一涼。高橋南離開故鄉已經有近八年時間,在此期間幾乎都在南方生活,一次都沒再感受過雪天的滋味,而這場突如其來的降雪,卻是讓他不禁想起了過去在東瀛的的生活,以及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美麗雪景。
不過這樣的情緒只是在高橋南腦子裡閃現了一下,就被他迅速拋到了腦後。當下正在執行重要的作戰任務,可不是走神思念故鄉的時候。他帶隊潛伏在山林中,目的是要監控東邊平原上的這支明軍,如果戰局吃緊,他這支部隊就要擔任起從後方吸引敵軍火力的作用。當然了,在明軍想撤離戰場的時候,這支部隊的任務就是儘可能瓦解對手的戰鬥力,拖住其後撤的速度,以便能讓友軍從各個方向趕過來完成包抄。
明軍所發動的三次攻勢,高橋南全都看在眼中,對於這支明軍的實力也有了比較客觀的認識。他認爲比起自己之前所遇過的對手,這支明軍的實力已經算是相當不錯了,雖然三次進攻都被海漢擊退,出現了不小的傷亡,但卻並沒有亂了陣腳。
高橋南認爲明軍最爲不妥的地方,就是事前對自己的對手和戰場環境的偵察嚴重不足,選擇的進攻方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如果明軍能在交戰前偵查到礦區據點的狀況,他們很可能就不會這麼冒冒失失地選擇進攻這裡,完全可以繞過礦區直接去縣城,依託縣城和奇山千戶所城已有的防禦工事來與海漢慢慢周旋。到時候海漢想解決這個麻煩,就不免會破壞自己在山東登陸以來好不容易營造出的善人形象。
看完這三波攻勢之後,高橋南已經可以篤定這支明軍無法攻入礦區了,如果再以這樣的添油戰術打下去,折損的士兵只會繼續增多,等到傷亡到了一定比例,他們肯定就會自行崩潰了。如果對方的指揮官還沒有傻到無可救藥,那就只剩兩個辦法,一是傾巢而出,直接用一波流來衝擊海漢陣地,或許還有機會衝入到礦區營地內展開廝殺;另一個方案就是放棄繼續進攻,果斷脫離戰鬥撤出戰場。
前者九成九是死局,而後者還算有一線生機,前提是其後撤路線不會正好撞上自己的部隊。如果是將高橋南換到同樣的位置上,那他認爲自己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畢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在戰局嚴重不利的狀況下設法保存實力,對於指揮官來說是一種理智的選擇。
高橋南剛剛冒出這個心思,就看到這支明軍開始有了新的動作。他們並沒有向礦區發動第四次的進攻,而是轉換了行進方向,朝着自己所在的這片山區來了。
“還真打算要跑路了啊!”高橋南喃喃自語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啊!”
高橋南放下望遠鏡,下達了作戰指令。前些天他帶着隊伍押着萬家軍的匪首在山林間挖掘藏銀的時候,就基本已經摸清了這方圓幾十裡內的地理狀況。雖然還說不上對這裡瞭如指掌,但相比山外的這支急於撤離戰場的明軍卻已經勝過不少了。其中一些適合打埋伏的地點,他在此之前就已經留了心,只要明軍選擇走山區撤向登州城,那必定會經過其中幾處,以有心算計無心,高橋南認爲己方的已經提前佔據了明確的優勢。
郭興寧也注意到了降雪,雖然看着稀稀拉拉的沒下多大,但以他過往的經驗,卻知道這種初雪搞不好就會連着落上好幾天。而他手下的人馬出來得比較倉促,並沒有全部換成冬裝棉服,要是回程途中氣溫驟降,勢必會影響到部隊的戰鬥力。從這裡穿過山區回到登州城的路程至少有一百好幾十裡,考慮到這片野外環境比較陌生,至少要兩天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回去,必須得儘快動身才行了。
直到明軍進入山區爲止,礦區的海漢軍都還沒有追出來,這讓郭興寧稍稍放鬆了一些,他最擔心的就是海漢軍會像來時那般陰魂不散。以明軍目前的狀態,要是被對手纏上,只怕很難再有效地展開反擊,而郭興寧已經不想讓自己的部隊在回到登州城之前出現更多的人員折損了。
不知道是寒冷的天氣作祟還是別的什麼神秘原因,進入到山區之後,郭興寧總覺得自己的後脊樑一陣陣地發涼。出於一名職業軍人的敏感,他認爲自己可能是感受到了某種潛在的威脅,但環顧四周山林,除了自己這隊人馬在行進,卻沒發現附近有什麼風吹草動的跡象。
“真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怎麼還越活越回去了!”郭興寧確定自己的感受僅僅只是因爲多疑之後,不禁暗暗鄙視了自己一把,看來真是太久沒有指揮作戰,在海漢人手裡吃了虧之後,連行軍也變得疑神疑鬼起來了。
其實此時海漢軍與明軍的距離比郭興寧想象的還要近得多,只是這支埋伏在山林中部隊全部是身着全套迷彩軍服,連臉上都用迷彩面罩遮了起來,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在外,不少人還在軍帽上插了不少灌木枝葉,就連所裝備的主武器步槍也用樹枝對槍身進行了僞裝。只要隔個幾丈遠,就很難注意到隱蔽在林間的海漢士兵了。
當初穿越衆從另一個世界帶過來的迷彩服,絕大多數都已經裝備時間太長而替換掉了,但就算是被磨穿洗爛,這些迷彩服也沒有被丟棄,被老兵們收回家當了壓箱底的傳家寶。而現在裝備野戰部隊的迷彩軍服和其他配套軍品,都是在三亞的染坊訂製而成。這次帶到山東的除了特戰營目前列裝的四色山地迷彩之外,甚至還有幾百套雪地迷彩,預備在陸軍進入遼東地區期間使用。
高橋南帶着幾名手下就埋伏在距離明軍行進路線僅僅數尺之遙的草叢中,屏息靜氣耐心地等待明軍大部隊走過之後,瞅個空子衝出去摸掉了走在最後面的幾名明軍。他們沒有使用步槍,等前邊的明軍聽到響動回來找這些墊後的人,卻發現他們的慘呼聲已經遠在數丈外的山林中了。
一些明軍救人心切,沒等軍官下達命令便衝入了林間,但這山林便如會吃人的惡魔一般,衝進去的人就立刻沒了動靜。隨後趕到的軍官阻止了士兵們冒然往林子裡衝,雖然不清楚林中發生了什麼狀況,但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這是海漢人在玩陰招了——整個福山縣境內,目前也就只有海漢人敢對明軍發動襲擊了。
海漢在後路發動偷襲的消息很快傳到郭興寧這裡,但這個信息並沒有引起郭興寧足夠的重視,他認爲這只是海漢部署在山中的小股部隊發動的零星偷襲,如果停下來去林中追剿這些敵人,能不能追得到先不說,因此而耽擱了行軍進程,讓海漢人的大部隊從山外趕上來,那事情可就大了。
“收攏隊伍,小心戒備,繼續行軍!”郭興寧現在也不敢再託大,只想儘快讓部隊脫離戰鬥。至於這些隱匿在林間發動襲擾的海漢武裝人員,他現在只能視若無睹,顧不上與其算帳了。
郭興寧想息事寧人,高橋南可不是這麼好打發。儘管天上在飄着小雪,氣溫比起前幾天驟降不少,但高橋南心中卻是火熱一團。他在行動之前所接收的指令,本就是要儘可能拖住明軍並殺傷其有生力量,而在林間作戰無疑是特戰營最喜歡的環境之一。雖然這裡的自然環境與南方有着比較明顯的差異,但這段時間在附近的山林中來回奔波執行任務,倒也已經適應得差不多了。
小試牛刀之後,高橋南的人馬便開始各施手段,不斷對林間行進的明軍發動小規模突襲。爲了確保自身的安全,特戰營的突襲基本是以小隊人馬集中一處放冷槍的方式爲主,在林間抵近到二十米左右的距離上,朝着明軍較爲密集的地方射擊一輪便立刻撤走。如果明軍追擊入林,臨近的幾個小隊便會在林中合圍將其解決,反之小隊便會立刻尋找下一個適合實施突襲的地點再次行事。
高橋南目前指揮的部隊就兩百來號人,正好是特戰營中一個加強連的編制,而他行動之前便將指揮權下放到班排一級,以班爲單位結成行動小組,以排爲單位在局面協同行動。這種指揮體系給予了部下極高的行動自由度,但同時這套作戰方式的難度也非常高,因爲不能過於暴露自己的蹤跡,各級指戰員幾乎都只能以自己所在的小團隊爲基礎各自爲戰,而無法通過喊話、樂器或是旗幟之類的手段來傳遞信號,如果一旦潰敗,想要重新在林間集結都會十分困難,也只有特戰營這種經過常年訓練的野戰部隊敢這麼操作。
在林間行進了大約一個時辰後,郭興寧已經感受到了來自林間的襲擊頻率正在不斷提升,現在已經不需要手下報告,只消聽到不時在林間響起的火銃射擊聲,他就知道海漢人在哪個方向又發動了襲擊。而這些海漢人的確非常難纏,根本就不會現身出來衝殺,全都是躲在林子裡放冷槍,打完就跑毫不戀戰,往往讓明軍連反擊的機會都找不到。
郭興寧現在已經開始後悔選擇了進山撤退這個方案,因爲他發現這無邊的山林並沒有給自己的部隊提供很好的掩護,反倒是成了對手藏匿行跡發動偷襲的最佳掩體。雖說對手的兵力明顯不多,從這零零星星的槍聲中就能判斷出來他們並沒有太多人手在林中集結,但給明軍造成的殺傷卻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增長。
對於這樣的狀況,郭興寧已經拿不出什麼有效的應對手段,只能是催促手下部隊加快行軍速度,以期能擺脫海漢人的糾纏。但這樣的應對方式顯然不會有什麼顯著的效果。而因爲接連不斷的襲擾又無法實施有效反擊,明軍的戰鬥意志也在逐步瀕臨崩潰。
在行軍兩個時辰之後,明軍的體能已經無法再支撐快速行進,只能先停下來進食休整。郭興寧喝了幾口水,卻沒什麼胃口吃乾糧。自進山之後的戰損已經與攻打海漢據點期間的傷亡持平了,照這樣的速度發展下去,自己這隊人馬大概很難安然回到登州城了。
郭興寧現在已經反應過來,能夠一路上不斷地給明軍制造麻煩,這隱匿在山林中的絕非海漢人的零星偵察小隊,而是對方專門提前部署在這個區域,就等着在明軍通過山區後撤時實施截殺的精銳部隊。但可悲的是即便他現在知道對方的手段和目的,也依然想不出有效的應對方法,對方根本就不打算現身出來正面對決,明軍空有一幫可戰之兵,卻只能一直在明處充當活靶子。
明明這地方是大明地界,自己纔是這裡的主人,但偏偏卻被一幫外來者打得找不着北,這種屈辱感讓郭興寧的怒火幾乎要蓋過了理智。但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就此認輸,如果不能帶着部隊回到登州,那很可能登州城內就會無人知曉在福山銅礦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郭興寧召集了數名騎手,讓他們分頭突圍回登州,因爲時間倉促已經來不及慢慢寫信,只能讓他們傳達郭興寧的示警口信了。
當然了,想在這山區裡跑馬是肯定跑不起來的,所以這些騎手的行進速度就算比步兵快也快不到哪裡去。至於他們能不能夠從海漢人部署的包圍圈突圍出去,那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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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軍停下來歇息期間,海漢也偃旗息鼓沒有再發動攻勢。郭興寧知道這是對手也在抓緊時間休整補充體能,自己的部隊如果想要擺脫獵物的角色,那麼接下來就到了考驗意志和體能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