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祥吃着吃着忽然鼻子一癢,轉過頭對着旁邊空地打了個大大的噴嚏,心道莫非是有什麼人在背後唸叨老子的是非。
海漢這軍官餐兩葷兩素,雖然說不上豐盛,但味道確實不錯。據葛永介紹,烹飪這些菜餚使用了多種南方纔會出產的食用香料,而他身在遼東軍中肯定是吃不到的。
潘嚴幾乎是以旁人一倍的速度吃完了他的那一份,意猶未盡地抹抹嘴,眼神卻是盯着別人面前的餐盤。葛永見狀叫人又給他端來一人份的餐盤,潘嚴也不客氣,謝過之後便繼續消滅第二份。他在遼東期間幾乎沒怎麼吃過飽飯,如今看着食物就有餓鬼投胎的衝動。
沈志祥卻是一邊吃一邊在觀察來此用餐的海漢軍官,這些人普遍年紀不大,膚色黝黑,無論坐姿站姿都是有模有樣,吃飯期間也極少開口交談,這顯然是長期處於紀律嚴明的環境下才能養成的習慣。
簡單吃完這頓飯之後,按照行程安排,接下來是要去參觀芝罘灣的碼頭建設工地,不過此時來了一名士兵在謝立耳邊低語了幾句。謝立點點頭,然後對沈志祥道:“首長請小沈將軍到指揮部一敘。”
沈志祥這次過來還沒正式會見王湯姆之外的海漢高官,自然沒有拒絕這個邀請的理由,當下便隨謝立來到了島上的指揮部。在這裡等待他的除了王湯姆之外,還有錢天敦和郝萬清二人。謝立替他介紹了錢郝二人身份之後,便退出了房間。
“沈將軍,我們有一件事需要請教你。”王湯姆開門見山地說道:“你認識這附近奇山千戶所的人嗎?”
“認識啊!奇山所的馮大人,以前來登州的時候見過幾次。”沈志祥不明其意,但還是老實地回答了王湯姆的提問。
“那如果你主動去奇山所拜訪他,會顯得唐突嗎?”王湯姆繼續問道。
沈志祥也是聰明人,聞言便已經嗅出了一點味道,反問王湯姆道:“你們是希望讓在下去一趟奇山千戶所?是要爲你們帶話過去?”
“我們想了解奇山千戶所對我們入駐芝罘灣的真實看法,但如果直接去詢問,顯然會冒犯馮大人,所以希望有人能居中斡旋一下,目前看來,沈將軍應該是很合適的人選了。”錢天敦開口應道。
沈志祥試探着問道:“莫非奇山所對你們抱有敵意?”
“防人之心不可無嘛,我們想弄清這件事,也是以免將來出現不必要的誤會衝突。”王湯姆解釋道:“我們是很樂於與官府合作的,但可能官府會對我們用於自衛的武裝感到緊張,甚至會因此有所偏見,所以有必要儘早把隱患清除乾淨,這對雙方都是好事。我們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後,才能安心對東江鎮進行援助,這其中的道理不用我多解釋,想必沈將軍也能明白。”
沈志祥心道我要是本地守將說不定更緊張,眼睜睜看着這麼龐大的船隊停在芝罘灣裡,武裝人員比千戶所城的駐守兵力還多,在沒有得到官府許可的情況下就已經進駐,這種陣勢怎麼可能會被當做善意的表現,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入侵大明瞭。
當然了,登州本地的駐軍跟他這個東江鎮的代表,出於自身的利益考慮,對待海漢進駐芝罘灣這件事的態度也有很大的差別。登州駐軍害怕海漢人以軍事手段入侵本地,東江鎮可沒有這樣的顧慮,而且現在海漢人明確表示要爲東江鎮提供物資援助,並使用包括武力手段在內的方式幫助東江鎮重振旗鼓,反攻遼東。站在東江鎮的立場上,沈志祥肯定希望海漢能夠早日兌現承諾,至於登州駐軍的安全和利益會不會因此而受損,他現在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了。
沈志祥很快就做出了決定,爲了保住東江鎮,這件事必須要幫助海漢處理妥當纔是。沈志祥深吸了一口氣,對王湯姆道:“那在下要如何去做?”
王湯姆和錢天敦都沒做聲,轉頭看向了旁邊一直沒開腔的郝萬清。郝萬清嘆了口氣,他本來是對此持反對意見,但軍方堅持要嘗試這個方案,而沈志祥也表明了合作的態度,這就讓他很難再繼續反對下去了。他現在所需考慮的是,如何配合軍方這次行動,藉着沈志祥的身份儘可能詳細地收集奇山所的情報。
在芝罘灣以南數裡的奇山所城內,馮飛此時也隱隱覺得鼻子有些發癢,使勁揉了兩下,大聲呵斥道:“上官大人要吃什麼,就趕緊去弄,這麼點小事都做不好,老子養着你們這幫廢物有何用?”
馮飛這幾天的日子實在不太好過,登州城突然派了個參將上官野,拿着山東都司開具的公文,以巡視海防的名義進駐了奇山所城。這位上官大人可不好安置,來了之後不但要爲他和他的隨從人員單獨安排食宿,而且以登州衛指揮使的名義,暫時接管了奇山所的指揮權。
馮飛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架空了,從千戶轉變成了打雜的管家,每天就被上官野呼來喝去,心情自然十分糟糕。今天上官野突然說想吃羊了,一句話就讓奇山所裡雞飛狗跳,這地方連軍糧都是算着數目在耗,哪裡還有羊可殺,下面的人只能來找馮飛求情,可馮飛也沒膽子去跟上官野討價還價,只能把氣又撒在手下頭上。
奇山千戶所這地方,屯墾的軍戶在前兩年的戰亂中已經跑了大半,如今糧食自給自足尚有困難,好不容易靠着空頭編制,每月能扣下兩三千斤糧食作爲庫存,這上官野一來便將糧庫封存,說是要點算軍糧,只留下本地實際所需,其他的全部徵用。馮飛幾乎被氣到吐血,人家一紙封條,便奪去了他幾個月的辛苦成果。偏偏這上官野還是外地來的武官,根本就不給他這個地方衛所軍官面子,馮飛嘗試求他寬容一些,卻是碰了硬邦邦的釘子,情況非但沒有改善,對奇山所的壓榨更是變本加厲了。
不過這都還只是小事,畢竟徵糧還不至於讓奇山所傷筋動骨,馮飛真正所擔心的,是上官野在接管指揮權之後胡亂行事,招惹到不該惹的對象,比如說北邊芝罘灣裡的海漢人。
原本馮飛已經跟海漢達成了默契,放任海漢在芝罘灣落腳,而海漢定期向他這邊進貢錢財,雙方各取所需,也不用擔心發生衝突。那煙臺山哨所的失蹤明軍,馮飛知道追查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反而會得罪海漢人,最終也是不了了之。而且在海漢的要求之下,馮飛也刻意撤掉駐防當地的安排,轉而變成兩天一次的例行巡邏。
但上官野來到奇山所的第一天,便帶着人馬去了一趟煙臺山,並要求馮飛立刻恢復山上墩臺的值守,而且他還派人加入其中,看樣子也是防着奇山所派過去的人故意放水。
雖然上官野並未明言,但馮飛已經能感覺到,這位參將大人大概是衝着芝罘灣北邊的海漢人來的。看樣子登州城的大人物們對於海漢艦隊的出現並不放心,甚至可以說是懷有敵意。馮飛遞交到登州的報告都寫得十分平淡,只提到這是南方來的海上商隊,據說福山縣城那邊也已經放下成見與海漢人合作,這登州城的敵對情緒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
如果能將這位大爺請走,馮飛恨不得自掏腰包給他僱頂轎子一直擡回登州城去,但目前上官野接管了奇山所城,而且看架勢一時半會還不會離開這裡,這也使得馮飛感覺十分喪氣。他甚至在想,假如上官野與海漢人發生衝突,那麼最先被派出去送死的,極有可能就是自己了。
馮飛也想過是不是派人去跟海漢人通個氣,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誤會,但當他想去實施的時候才發現,上官野已經安排自己的人手接管了出入所城的城門通道,要出城辦事還得有他的手令才行,馮飛也只能打消了原本的念頭。
馮飛罵走了手下,正坐着生悶氣的時候,忽有手下來報,稱城外來了東江鎮的人,說是要拜訪千戶。
“東江鎮的人?這個時候跑到奇山所來幹嘛?”雖然馮飛隱隱猜到可能也是來這邊催糧的,但出於職業素養,他還是決定趕去城門處看一看具體狀況。
馮飛到達城門的時候,見上官野已經比自己先到,便過去問候了一聲。上官野點點頭道:“馮大人來得正好,這遼東東江鎮,可認得一人名叫沈志祥的?”
馮飛點頭應道:“認得認得,此人便是東江鎮都督沈世魁的侄子,如今是東江參將,與大人倒是一級的。”
上官野不屑地應道:“一級?東江鎮這兩年在遼東節節敗退,我看這參將的水分也重得很!罷了,你可知他來此造訪是爲何事?”
馮飛猜測道:“或是凜冬將至,特地跑來登州徵糧的。往年夏秋交際,東江鎮都會派人到登州府各地,爲越冬所需籌集糧食。”
上官野的疑心似乎打消了幾分,點點頭道:“既然如此,你來負責接待。”
上官野倒也不是對東江鎮有什麼個人成見,不過對方既然是來徵糧的,那肯定會跟上官野所屬部隊產生利益衝突,這種時候王不見王最好,免得彼此臉上難看。
馮飛請示道:“但如今城中糧庫被大人所封,下官須得取糧才能將其打發,還請大人啓封糧倉。”
上官野搖頭道:“你好像誤會了什麼,本官讓你負責接待,不是讓你給他們送糧食!東江鎮餓不餓肚子,關我們什麼事?”
說罷便帶着人離開了城門返回駐地,留下一臉惶恐的馮飛。他倒是沒想到上官野這麼專橫,居然並不打算顧及友軍的感受,不向其提供援助。
“開城門!”馮飛過了好一會兒纔將心情舒緩過來,下令開城迎接東江鎮特使到來。
沈志祥身邊只帶了十來個隨從,其中也包括兩名由海漢選派的人員,專門負責蒐集情報。當然,也可能還肩負着入城期間近距離監視他的功能。不過沈志祥不在乎這些細節,他現在一心想的就是儘快搞定奇山所的麻煩,以便能讓海漢沒有後顧之憂地向東江鎮輸送補給。
“馮大人,好久不見,一向可好!”城門吱吱呀呀打開之後,沈志祥臉上的神情立刻鮮活起來,拱手作揖向馮飛迎了過去。
“沈大人突然大駕光臨,真是幸會幸會啊!”馮飛一邊客氣一邊打量沈志祥的隊伍,見只有十來號人,當下倒是已經放心了大半。假如這沈志祥也帶着兩三百的人隊伍過來,那奇山所的存糧可真是堅持不了多久。
兩人站在城門處寒暄了幾句,馮飛便帶着沈志祥進了城。這沈志祥如今是參將,說起來也是比馮飛的等級高,加上城裡還住着另外一位參將,馮飛也只能照着同樣的標準給沈志祥安排食宿。好在沈志祥這支隊伍人少,倒也不用太費事就安頓下來。
“不知沈大人此次前來奇山所,所爲何事?”馮飛主動問道。
“有公事,也有私事。”沈志祥笑眯眯地應道:“私事嘛,就是過來看看馮大人,久別未見,風采依舊啊!”
馮飛客氣兩句,又把話題轉回來:“那公事呢?”
“公事嘛……”沈志祥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就是爲了皮島上數萬軍民而來!”
媽的果然是來徵糧的!馮飛心中暗暗罵出了粗口,但臉上卻裝出不懂的樣子道:“下官不明沈大人的意思。”
沈志祥卻沒有就着這事繼續往下說,話鋒突然一轉道:“馮大人跟北邊芝罘灣裡的海漢人接觸過沒有?”
馮飛打個激靈,心道怎麼會突然問到這不相干的事,當下便按照自己給登州府遞交報告時的說辭,稱海漢船隊只是來此經商,並協助官府救濟民衆,實乃有德商賈云云。